巴金散文集经典摘抄Word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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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惊地看那个朋友,我看不见什么。

朋友仍然沉睡着,刚才动过一下,似乎在翻身,这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舱内是阴暗世界,没有亮,没有火。

但是为什么朋友也嚷着“看火”呢?

难道他也做了和我同样的梦?

我想叫醒他问个明白,我把他的膀子推一下。

他只哼一声却翻身向另一面睡了。

睡在他旁边的友人不住地发出鼾声,鼾声不高,不急,仿佛睡得很好。

  我觉得眼睛不舒服,眼皮似乎变重了,老是睁着眼也有点吃力,便向舱板倒下,打算阖眼睡去。

我刚闭上眼睛,忽然听见那个朋友嚷出一个字“火”!

我又吃一惊,屏住气息再往下听。

他的嘴却又闭紧了。

  我动着放在枕上的头向舱内各处细看,我的眼睛渐惭地和黑暗熟习了。

我看出了几个影子,也分辨出铺盖和线毯的颜色。

船尾悬挂的篮子在半空中随着船身微微晃动,仿佛一个穿白衣的人在那里窥探。

舱里闷得很。

鼾声渐渐地增高,被船篷罩住,冲不出去。

好像全堆在舱里,把整个舱都塞满了,它们带着难闻的气味向着我压下,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无法闭眼,也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静。

我要挣扎。

我开始翻动身子,我不住地向左右翻身。

没有用。

我感到更难堪的窒息。

  于是耳边又响起那个同样的声音“火”!

我的眼前又亮起一片红光。

那个朋友睡得沉沉的,并没有张嘴。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

梦里的火光还在追逼我。

我受不了。

我马上推开被,逃到舱外去。

  舱外睡着一个伙计,他似乎落在安静的睡眠中,我的脚声并不曾踏破他的梦。

船浮在平静的水面上,水青白地发着微光,四周都是淡墨色的山,像屏风一般护着这一江水和两三只睡着的木船。

  我靠了舱门站着。

江水碰着船底,一直在低声私语。

一阵一阵的风迎面吹过,船篷也轻轻地叫起来。

我觉得呼吸畅快一点。

但是跟着鼾声从舱里又送出来一个“火”字。

  我打了一个冷噤,这又是我自己的声音,我自己梦中的“火”!

  四年了,它追逼我四年了!

  四年前上海沦陷的那一天,我曾经隔着河望过对岸的火景,我像在看燃烧的罗马城。

房屋成了灰烬,生命遭受摧残,土地遭着蹂躏。

在我的眼前沸腾着一片火海,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火,火烧毁了一切:

生命,心血,财富和希望。

但这和我并不是漠不相关的。

燃烧着的土地是我居住的地方;

受难的人们是我的同胞,我的弟兄;

被摧毁的是我的希望,我的理想。

这一个民族的理想正受着熬煎。

我望着漫天的红光,我觉得有一把刀割着我的心,我想起一位西方哲人的名言:

“这样的几分钟会激起十年的憎恨,一生的复仇。

”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发誓:

我们有一天一定要昂着头回到这个地方来。

我们要在火场上辟出美丽的花园。

我离开河岸时,一面在吞眼泪,我仿佛看见了火中新生的凤凰。

  四年了。

今晚在从阳朔回来的木船上我又做了那可怕的火的梦,在平静的江上重见了四年前上海的火景。

四年来我没有一个时候忘记过那样的一天,也没有一个时候不想到昂头回来的日子。

难道胜利的日子逼近了么?

或者是我的热情开始消退,需要烈火来帮助它燃烧?

朋友睡梦里念出的“火”字对我是一个警告,还是一个预言?

……

  我惶恐地回头看舱内,朋友们都在酣睡中,没有人给我一个答复。

我刚把头掉转,忽然瞥见一个亮影子从我的头上飞过,向着前面那座马鞍似的山头飞走了。

这正是火中的凤凰:

  我的眼光追随着我脑中的幻影。

我想着,我想到我们的苦难中的土地和人民,我不觉含着眼泪笑了。

在这一瞬间似乎全个江,全个天空,和那无数的山头都亮起来了。

  1941年9月22日从阳朔回来,在桂林写成。

  二、《三次画像》

  不久前画家俞云阶来看我,高兴地告诉我,他的问题解决了。

我也替他高兴。

我知道他说的“解决”不是指十一年中冤案的平反,不是指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这些应当早解决了,他的公民的权利,也早已恢复了。

他讲的是,给划为“右派分子”的错案现在得到了彻底的改正,是非终于弄清了。

他摔掉了压在头顶上整整二十二年的磐石,可以昂起头来左顾右盼,他当然感到轻松。

他愉快地谈他的计划,他打算做不少的工作。

我觉得他还有雄心壮志,他是一个一直往前看的人。

  送走了这位画家以后,我还在想他的事情。

去年九月香港《文汇报》的《百花周刊》上发表了画家的一篇短文《三次为巴金画像》。

他讲的是事实,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是跟画像分不开的。

  我本来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有一天当时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的负责人赖少其同志对我说,要介绍一位画家来给我画像,我们约好了时间,到期俞云阶同志就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人似乎很老实,讲话不多,没有派头或架子,有一种艺术家的气质。

我记得就在我楼下的客厅里,他花了四个半天吧,我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一点不觉得麻烦。

油画完成了,他签了名送给我,我感谢他,把画挂在我的工作室的墙壁上。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幅画像,但这不能怪画家,我自己拿着书在打瞌睡嘛。

对画家本人,我倒有好感。

  这是一九五五年十月的事。

以后我似乎就没有再看见画家了,也不曾去找过他。

反正运动一个接一个,不管你是什么家都得给卷了进去,谁还有时间去找不怎么相熟的人聊天呢!

反右斗争过后,我才听说俞云阶同志给戴上了右派帽子。

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他倒像一个不问政治的书呆子,怎么会向党猖狂进攻呢?

然而那个时候连我也不愿意做上钩的“鱼”,对俞云阶同志的事情只好不闻不问,甚至忘记了他。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但是那幅油画像还挂在我的工作室里,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我靠了边、等待造反派来抄家的时候,我才把它取下,没有让造反派看见,因此它也给保存下来了。

前年(一九七七)五月二十三日我出席上海文艺界的座谈会,在友谊电影院门口遇见画家,我高兴地同他握手,告诉他:

“你二十二年前给我画的像,现在还在我家里,好好的一点也没有损坏!

”这的确不是一件寻常的事。

这十一年里我认识的人中间,哪一家不曾给造反派或红卫兵抄家几次?

有关文化的东西哪一样在“浩劫”中得到保全?

我烧毁了我保存了四十年的我大哥的一百多封书信和保存了三十五年的我大哥绝命书的抄本(这是我请我九妹代烧的),但是我竟然保全了这幅“反动权威”的“反动”画像,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

  我老了。

画家也变了,他似乎胖了些,矮了些,也更像艺术家了。

他亲切地微笑道:

“我再给你画一次,好不好?

  座谈会结束以后,画家有一天到我家来做客,谈起画像的事,他说:

“上次给你画像,我还年轻,现在比较成熟了些,你也经受了这一次的考验,让我再给你画一幅像,作个纪念。

”我同意了。

他又说:

“在你这里干扰多,还是请你到我家里去,只要花半天时间就行了。

”他还说:

“你还是穿这件蓝布上衣,连胡子也不要刮。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他的家。

的确是一位油画家的画室。

满屋子都是他的画,还有一些陈设,布置得使人感到舒适。

我只坐了一个半小时,他的画完成了。

那天是六月四日,他说:

“就写五·

二三吧。

”过了一个星期画家夫妇把油画像给我送来了,我们把这幅新画挂在我那间封闭了十年、两个月前才开锁的工作室的墙壁上。

画家看了看画,还加上一句解释:

“你这是在五·

二三座谈会上控诉‘四人帮’的罪行。

”我觉得他说得好。

  这幅画像在我家里已经挂了将近两年,朋友们看见它,都说不像,说是脸长了些,人瘦了些。

可是我喜欢它。

我觉得它表现了我当时的精神状态,我在控诉,我愤怒。

我就是这样。

  但画家似乎有不同的看法,过了几个月他又来向我建议,要给我再画一幅肖像,要把我“真实的炽烈的心情写进画面”①,要画出一个焕发青春的老作家来。

他的好意和热情使我感动,我不便推辞,就答应了。

其实我对一般人所谓“焕发了革命的青春”另有自己的看法。

从去年四月七日起他带着画稿到我家里来。

正如他自己所说,在我的工作室里“足足耗上了六个半天”。

他相当紧张,真是付出了辛勤的劳动。

  他的画完成了,送到华东肖像画展览会去了。

我向他道贺,可是我仍然说,我更喜欢那幅油画头像。

我祝贺他成功地画出了他的精神状态,表现了他的“愉快”,他的“勤奋”,他的“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信心”。

他画的不一定就是我,更多的应当是他自己。

我不过是画家的题材,在画面上活动的是画家的雄心壮志,画家对我们这个时代、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的深厚感情。

站在这幅画前面,我感到精神振奋。

画家更成熟了,更勤奋了,对自己的艺术创作更有信心了。

  两年来我常常听见人谈起“焕发了革命的青春”,有时指我,更多的时候是指别人。

拿我来说,我考虑了几个月,我得到一个结论:

我不是“焕发了青春”,也不是“老当益壮”。

我只能说,自己还有相当旺盛的生命力,“四害”横行的时期,我的生命力并未减弱、衰退,只是我不能工作,不得不在别的方面消耗它。

那个时期,“四人帮”及其余党千方百计不要我多活,我却想尽方法要让自己活下去。

在这场我要活与不要我活的斗争中,没有旺盛的生命力是不行的。

“四人帮”给粉碎以后,我的生命力可以转移到别的方面,我可以从事正常的工作和写作,我当然要毫无保留地使出我全身的力量,何况我现在面对着一个严酷的事实:

我正在走向衰老和死亡。

把想做的事都做好,把想写的作品全写出来,使自己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因此今天鼓舞我奋勇前进的不仅是当前的大好形势,还有那至今仍在出血的我身上的内伤。

老实说,我不笑的时候比笑的时候更多。

  那天云阶同志走了以后,我关上大门,在院子里散步,还在想他的事情。

我忽然想起王若望同志的一句话:

“他生活困难到了不名一文的地步。

”这是讲云阶同志那一段时期的生活的。

我以前完全不知道。

看来,他真坚强。

两年来同他的接触中我一直没有感觉到一九五七年给他投下的阴影,我始终把第三次肖像画上的笑容看做他自己衷心愉快的欢笑。

现在一句话说出了画家二十二年中间悲惨的遭遇和所受到的种种歧视。

“右派分子!

”“摘帽右派!

”将来不会再有什么“改正了的错划右派”这顶帽子吧。

那么这样一位有才华的艺术家所身受的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也应当从此结束了。

  三月十七日

  三、《我的梦》

  我不喜欢夜。

我的夜里永远没有月亮,没有星,有的就是寂寞。

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一个朋友。

  我的心上常常起了轻微的敲声。

我知道那个朋友来了,他轻轻地推开了心的门,进到我的心里面,他就昂然坐了下来。

和平常一样我就只看见他的黑影子。

  “你放下笔!

”他命令说。

  我顺从地放下了笔。

  “你今天又写了几千字了!

”他嘲笑地说。

  我默默地看我手边的原稿纸,一共有十几张,全是今天写的。

  “这有什么用处?

谁要读你的文章?

”他继续说下去,“几千字,几万字,几十万字,几百万字,你不过浪费了你自己的生命。

你本来可以用你这年轻的生命做别的有用的事情,你却白白地把它糟蹋了!

  我沉默着。

  “你整天整夜地乱涂着,你的文章在吸吮你自己的血,吸吮排字工人的血,吸吮那些年轻读者的血。

你真是在做梦啊!

你以为你的文章可以感动成千成万的新的灵魂吗?

你这个蠢人!

他们需要的全不是这一类的东西。

  “你不记得一个青年写过信给你,说他爱你他又恨你吗?

他爱你因为你使他看见了一线的光明;

他恨你,因为你使他看见更多的黑暗,他要走去接触光明,却被更多的黑暗绊住了脚。

你单单指了光明给他看,你却让他永远在黑暗的深渊里挣扎。

你带给他的只有苦恼。

你这个骗子,你真该诅咒啊。

  “你不记得一个青年写过信给你,说他愿意跟你去死吗?

你拿了什么给他呢?

家庭束缚他,教育麻醉他,社会宰割他。

你把他唤醒了。

你让他瞥见了一个幸福的幻景,但你又把它拿走了。

那个幻景引诱着他的心。

他不能够再闭上眼睛躺下去,他愿意跟着你去追求那个幸福的幻景,一直到死。

然而你却撇弃他不管了!

你,你这懦夫,你真该诅咒啊!

  “你不记得许多许多的青年曾经怀着痛苦的心求助于你吗?

他们是年轻的,纯洁的,天真的。

他们到你这里来,是因为周围的血快淹没了他们,周围的黑暗快窒息了他们。

他们像遭难的船要把你这里当做一个避风的港口。

然而你拿了什么给他们呢?

你说:

‘你们应该忍耐!

永远忍耐。

’本来在同样的环境里面丹东曾经对法国青年说过:

‘大胆,大胆,永远大胆!

’你却拿忍耐封锁了你的港口,把那些破船全赶走了,让它们漂流在无边的海洋上,受狂风暴雨的吹打。

你,你这残酷的人,你真该诅咒啊!

  “你说你那些文章使人家看见了光明,看见了爱,看见了自由,看见了幸福,甚至看见了一个值得献身的目标。

然而你自己呢?

当一些人正为着光明、爱、自由、幸福,为着那个目标奋斗、受苦以至于死亡的时候,你却躲在你自己写成的书堆里,让原稿纸消耗你的生命,吸吮你的青年的血。

你抛弃了光明,抛弃了爱,抛弃了自由,抛弃了幸福,甚至抛弃了那个目标。

你永远把你的行为和你的思想隔开,你永远任你的感情和你的理智冲突,你永远拿矛盾的网掩盖你的身子!

你,你这个伪善者,你真该诅咒啊!

  “文章和话语有什么用处?

自从有人类社会一直到现在,所说过的话,所写过的文章倘若都能够遗留下来,堆在一起也可以淹没了世界。

然而到现在人类还被囚在一个圈子里面互相残杀。

流血、争斗、黑暗、压迫依旧包围着这个世界,似乎永远就没有终结。

文章粉饰了太平,文章掩盖了罪恶,文章麻醉了人心。

那些呼声至今还是响亮的,它们响得那么高,就压倒了你的轻微的呼号。

你不久就会过去了,然而那些青年的灵魂是要活下去的。

你说你唤醒了他们,你却又抛弃他们走开了,让他们留在黑暗的圈子里面梦想那些光明、爱、自由、幸福的幻景。

你完全忘记了他们,让各种打击破碎了他们的肢体。

你,你这个制造书本的人,你真该诅咒啊!

  “我恨你,我诅咒你,我愿意我永远不再看见你!

我愿意我能够毁掉你那些原稿纸!

我愿意我能够毁掉所有你写的书!

我愿意我能够毁掉你的身子!

  那个朋友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他气愤地关上我的心的门。

他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寂寞里。

在我的手边无力地躺着那十几页原稿纸。

  我记起来一件事情,这是那个朋友忘记了说的。

半年前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写信给我,说:

“有人告诉我说,你将来会自杀,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自杀是一件愚蠢的举动。

”同时另一个女孩子却带着同情来信说:

“我怜悯你,因为我知道你的心实在太苦了。

  这些天真的、幼稚的、纯白的心越过了那许多栏栅到我的身边来了。

他们大量地拿安慰来萦绕我的梦魂。

我不是一个忘恩的人,我也知道感激的意义。

但是我不禁绝望地问:

“我果然需要人来怜悯么?

  “我究竟做过了什么举动会使人相信我要自杀呢?

难道我是一个至死不悟的人么?

  欺骗的,懦弱的,残酷的,伪善的,说教的,值得怜悯的,至死不悟的……这些形容词渐渐地一齐逼过来,压在我的心上,把心的门给我堵塞了。

  我不能够再打开心的门,看见我自己的心。

我不能够回答我自己的问话。

  但是我并没有哭,因为我知道眼泪是愚蠢的。

  我抛下笔,我把原稿纸全掷到地上。

我说,以后不再写文章了。

于是我默默地取了一本书,翻开来,看见上面有这样的一些字:

 “我驱走了一切的回忆;

我把它们全埋在一座坟墓里面。

十年来我埋葬了它们,十年来我努力忘记了一切。

……悲哀死了,爱也死了,雪落下来,用它的白色的大氅覆盖了过去的一切。

我呢,我还活着,我还很好。

”引自俄国民粹派女革命家薇娜·

妃格念尔的《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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