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无意为文有为而作与中国诗学活法说论考.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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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无意为文有为而作与中国诗学活法说论考
苏轼“无意为文”、“有为而作"与中国诗学“活法”说论考
〔摘要〕“活法”说是中国古典诗学中一个富有表现力的命题,最先提出“活法”说的是北宋天圣二年(1024)登进士第的后期西昆体诗人胡宿(996—1067),只是在吕本中那里,“活法”说得到更为全面的阐释,如他认为,“活法”是“有意于文者之法"和“无意于文者之法”的辩证统一.但从胡宿到吕本中,如果追述其学术脉络,可以发现:
苏轼提出的“无意为文”和“有为而作"等诗文创作学说,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关键词〕苏轼;无意为文;有为而作;活法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12)06—0195-07
“活法”说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一个富有表现力的命题,我们曾撰文指出,宋代诗学“活法”说,起源于胡宿(996-1067),实践于苏轼(1037—1101),建构于吕本中(1084—1145)1。
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夏均父集序》,从前辈先贤处总结出的“活法”,当是“有意于文者之法"和“无意于文者之法”的辩证统一。
从胡宿到吕本中,数十年间,在“活法”说的不断充实和完善过程中,苏轼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本文就苏轼的“无意为文"、“有为而作”等命题和主张进行考论,试图证明苏轼才是“有意于文者之法”和“无意于文者之法”的最早合论者.
(一)
苏轼在《南行前集叙》2中论《南行前集》的写作过程时说,《南行前集》中之文,最初未尝有写作之意图,只是在“侍行适楚”的途中,“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于是,自然而然产生了创作欲望和写作灵感,而有作文之意,故“发为咏叹”以成的。
这种创作欲望,是客观事物触动于人心的产物,并偶然得之于谈笑之间,是自然而生、勉强不来的,同时,这种创作冲动,又是那样的强烈,以至于欲罢不能,“不能不为"。
苏轼认为,这是一种创作规律.“昔之为文者"如是,他们“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家君之论文”,也“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其弟兄二人过去也有这样的体会:
“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而《南行前集》“凡一百篇”之作,也可为证.苏轼从古人、父亲、兄弟和自己亲身的创作体会和成功的创作经验中,清楚地认识到,好的作品,往往产生于“无意”。
苏轼与此“无意为文”相近之论颇多。
如其《题吴道子画》云“吴生画佛本神授,梦中化作飞空仙.觉来落笔不经意,神妙独到秋毫颠”3、《赠写玉容妙善师》云“梦中神授心有得,觉来信手笔已忘。
”4
“不经意”,即“无意”之义也.它说明了“无意”与“神妙”画作的关系。
又如《评草书》云“书初无意于佳,乃佳耳。
”5此可证书法艺术亦和诗文一样“无意”。
但仅是“初"而已。
它不是说“书无意于佳乃佳耳”,而是多用了一个“初”字,以言创作灵感产生之“初".考此“初”字也有些来历。
欧阳修《晋王献之法帖》云:
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睽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
6
苏轼的“书初无意于佳”当即来于座师论“法帖"之“初非用意"。
其后之《宣和书谱》、《宣和画谱》评书、画亦多用“初”字。
如评王衍书云:
“作行草尤妙,初非经意,而洒然痛快见于笔下。
……其自得于规矩之外,盖真是风尘物表脱去流俗者,不可以常理规之也.”7评王安石书云:
“凡作字,率多淡墨疾书,初未尝略经意,惟达其辞而已。
然而使积学者尽力莫能到,岂其胸次有大过人者.”8评王浑书云:
“其作草字,盖是平日偶尔纪事,初非经心,然如风吹水自然成文者”9,评贺知章书云:
“每醉必作为文词,初不经意,卒然便就,行草相间,时及于怪逸,尤见真率。
往往自以为奇,使醒而复书,未必尔也。
"10
这些“初”字皆可和欧、苏所用者合观.其中第四例言贺知章醉后作书事,更有深意.从上记可知,贺知章之醉,不是“烂醉如泥”,而是所谓“酒醉心明白",处于“半醉半醒”的状态即“有意"“无意”之间。
否则,他不会一方面就像精心计算过的那样恰恰文词随纸而尽;另一方面又能写出“醒时复书"也难写出的书法珍品。
其正如刘熙载评张旭、怀素草书云:
“迹若游戏,骨里乃极谨严"11。
苏轼《小篆般若心经赞》又云“心忘其手手忘笔,笔自落纸非我使.正使怱怱不少暇,倏忽千百初无难”12。
此言“无意"能在“匆匆不少暇”的时间内快速创作出“千百”书法精品。
而作者应章质夫之邀为所筑“思堂”而作的《思堂记》13中,针对章质夫“凡吾之所为,必思而后行”之论,反道而行,大谈“思之贼人"及“不思之乐”。
此虽把“思”之无益与“不思"之乐说过了头,但有些说法还是颇有道理的,特别是对文艺创作可以说不无小补。
如“遇事则发,不暇思也。
未发而思之,则未至。
已发而思之,则无及”云云,就可以用来解说创作“灵感"的某些问题。
苏轼殆是说,创作“灵感”遇事而发之“初",根本没有时间进行思考.“灵感”未发时,即使思亦无益,因为“灵感”是临时思虑不来的;“灵感”已发,它如电光石火,“兔起鹘落”,必须及时捉住,并赶快用口或手表达出来,这时若再思虑,就来不及了。
这种“发于心而冲于口”的“灵感”,如骨鲠逆喉,不吐不快。
而思虑则可能使逆喉之骨不能及时吐出。
故在“灵感”面前,应取“无思"。
思虑对"灵感”的危害是如此,而对于其它善恶之事,也是这样。
人对善恶有一种或“好”或“恶”的自发本能.因此,不需要“临事而后思,计议其美恶”之后,才决定自己的或“避”或“就”的态度。
如果“临义而思利,则义必不果;临战而思生,则战必不力"。
总之一句话:
“思虑之贼人也,微而无间”;即是说,“思虑”对人的危害是“无微不至”,“无孔不入”的。
至于“无思”之乐,则不可以言语表达。
它能使人达到“虚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处而静,不饮酒而醉,不闭目而睡”之境。
尽管如此,然而这篇《思堂记》也并未将“不思”绝对化.他对章质夫之“凡吾之所为,必思而后行”,未加全盘否定,而说:
“思而后为"和“遇事则发,不暇思”,是“言各有当也.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即谓二者可以互不相害而并行不悖。
文章之最后,作者甚至还以经书所记为并行不悖之论作证。
他说:
“《易》曰‘无思也',‘无为也'。
我愿学焉。
《诗》曰:
‘思无邪’,质夫以之"。
《易》说以证“无思”,《诗》云则证“必思"。
所以,此文亦可证苏轼所主之“无意”,并非绝对,只是他从文艺家的立场比较强调“无意”罢了。
苏轼还说佳句是诗人在无意中“拾得”的.《书昙秀诗》中有“梦回拾得吹来句,十里南风草木香”。
他与欧阳文忠公诵文与可诗时,“公云‘此非与可诗,世间元有此句,与可拾得耳’”.14“拾得”之说,旨在表明佳句有时出于自然天成,无意而得.这一见解也是对陆机等前人的继承和发展。
钱钟书言:
“(陆机《文赋》):
‘若夫应感之会,通塞之纪,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按自此至:
‘虽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戮,故时抚空怀而自惋,吾未识夫开塞之所由’,一大节皆言文机利滞非作者所能自主,已近后世‘神来'、‘烟士披里纯’之说。
《梁书·萧子显传·自序》:
‘每有制作,特寡思功,须其自来,不以力构。
’《全唐文》卷七○九李德裕《文章论》引自撰《文箴》:
‘文之为物,自然灵气,恍惚而来,不思而至';以至贯休《言诗》:
‘几处觅不得,有时还自来’。
”15后来的刘熙载把此扩展到论书法艺术。
其云“作书当如自天而来,不然则所谓‘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也.昔人谓‘好诗必是拾得’,书亦尔尔。
"16刘熙载所说的“自天而来”之“天”即指“自然界”。
故“自天而来”与苏轼佳句出于自然无意而得意同。
这虽不免有些夸张,但苏轼诗中所云“醉时真境发天藏"一句,却正是苏轼自己的真实写照.宋邓椿《画继》云:
苏轼,……米元章自湖南从事过黄州,初见公,酒酣贴观音纸壁上,起作两行枯树、怪石各一以赠之.山谷枯木道士赋云:
“恢诡谲怪,滑稽于秋毫之颖。
尤以酒为神,故其觞次滴沥,醉余嚬呻,取诸造化之炉锤,尽用文章之斧斤”。
又题竹石诗云:
“东坡老人翰林公,醉时吐出胸中墨”。
先生自题郭祥正壁亦云:
“枯肠得酒牙角出,肺肝槎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留,写向君家雪色壁”.则知先生平日,非乘酣以发真兴则不为也。
17
又苏轼自云“元祐六年八月十五日,与柳展如饮酒,一杯便醉,作字数纸”18、“余在黄州,大醉作此词,小儿辈藏去稿,醒后不复见也”19、“登临览观之乐,山川风物之美,轼将归老于故丘,布衣幅巾,从邦君于其上,酒酣乐作,援笔而赋之,以颂黎侯之遗爱,尚未晚也”20。
苏轼乘醉之时率意作诗词书画的记载,还有一些。
而他人乘醉作书画者,亦复不少.如《宣和书谱》卷18记贺知章“每醉必作为文词”云云,已见上.又同书同卷记张旭云:
旭喜酒,叫呼狂走方落笔.一日酒酣,以发濡墨作大字,既醒视之,自以为神,不可复得。
……其草字虽奇怪百出,而其源流,无一点不该规矩者。
或谓张颠不颠者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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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宣和画谱》卷10评王洽云:
善能泼墨成画,时人皆号为王泼墨。
其性嗜酒疏逸,多放傲于江湖间。
每欲作图画之时,必待沈酣之后,解衣磅礴,吟啸鼓跃,先以墨泼图幛之上,乃因似其形像,或为山,或为石,或为林,或为泉者,自然天成,倏若造化,已而云霞卷舒,烟雨惨淡,不见其墨污之迹,非画史之笔墨所能到也.22
为什么书家画家和文学家能在酒酣人醉甚至被认为处于“颠”“狂”状态之时,还能创作出如此“气韵生动"、“形神兼备”的诗、词、文及书、画精品呢?
前人多以为是艺术家处于“无意”状态之故.然而我们认为,酒酣时,人不是全然无意识,而是处于“无意”与“有意”之间。
盖酒酣时的“颠"、“狂”,其正如人们所说的“张颠不颠”,“狂素不狂”。
其时,或如常语之谓“酒醉心明白”.苏轼说,有的“善饮者",即使醉了,亦“澹然与平时无少异也”23.“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24。
在日常生活中,有的人虽然酒醉如泥,但他还能找得到回家的路。
只是口、手、双脚等,不像醒时那样听指挥了。
不过,如果有人第二天问他醉后如何回家的,他就记不得了。
当然,也就不能复原醉时的作为了。
因为,回家的路,是天天走着的,“不强而自记”,即使在醉时,也是如此.上述书画家之能在醉时创作出醒时也创作不出的精品的情况,也可作如是观.他平时对所画对象的观察,使他在醉时也能真切地记得并能“得心应手”地将它们的形神表现出来。
苏轼还说:
“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25。
此言醉时说的话都是醒时想说而在醉时也“忘不了”的。
但醒时却有诸多顾虑,虽想说而不敢说,不能说;而醉时,人受到酒精的刺激,则心无芥蒂,其胆量被激发,更能斗胆地直言不讳,自然“忘我”而不讲客套,不作隐瞒,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也就是所谓“酒后吐真言”的意思。
此时,写出的诗、文、词自然亦“真”。
同理,这时所作的书、画,亦不当“假”.“真”,则是“活"的事物应具之第一要义。
而酒精的刺激,也是外物刺激的一种,它和景物、事务一样,刺激着人,感动着人,从而产生欲罢不能的创作冲动--“灵感".因此,这种“酒醉”产生创作“灵感”和“冲动”,与钟嵘《诗品序》“气动”说,《毛诗序》“物感”说,屈原“发愤抒情”说,司马迁“发愤著书”说,刘勰“蚌病成珠”说,杜甫“文章憎命达”说,韩愈“不平则鸣"说,欧阳修“穷而后工”说等等,实质是一样的,只是“刺激”人们之“物"——“酒”、“气”、“事”、“穷"有所不同而已。
同时,酒的刺激比它物的刺激更强烈,人的感情也更冲动,因而创作出的艺术品,也就可能更加形神兼备。
一句话,“醉而后工",比“穷而后工”,更易置办.
以苏轼而言,“一生忧患,常倍他人”26,故其论“穷而后工”之语,更是比比皆是.如《答陈师仲主簿书》云:
“诗能穷人,所从来尚矣,而于轼特甚”。
27《与王定国四十一首》云:
“宠示二诗,读之耸然。
醉翁有言:
‘穷者后工’。
今公自将达而诗益工,何也?
莫是作诗数篇以饷穷鬼耶?
"28又《书渊明乞食诗后》云:
“饥寒常在身前,声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
”29又《僧惠勤初罢僧职》云:
“非诗能穷人,穷者诗乃工”。
30又《次韵仲殊雪中游西湖二首》之一云:
“秀语出寒饿,身穷诗乃亨”。
31又《次韵徐仲车》云:
“恶衣恶食诗愈好,恰是霜松啭春鸟”32。
又《九日次定国韵》云:
“黄金散行乐,清诗出穷愁"33……可能在中国文学史上,没有哪个作家能有苏轼所言之多了.盖苏轼一生处“穷”时日尤多,特别是其中后期,遭受长期贬谪,且和李白“世人皆欲杀”的遭遇一样,“平生人欲杀"34.其不平之事,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诗人,从而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忧愤,而蓄积的忧愤则需要发泄以调节情绪的平衡和稳定,否则他就会精神失常,甚至自戕,危及安全和生命。
而艺术创作就是苏轼借以发泄忧愤的惯用手段.这样的创作经历,使他频频写出“穷者诗乃工”、“身穷诗乃亨”、“恶衣恶食诗愈好"、“清诗出穷愁”等言简意赅而富于理论内涵的诗句。
在作画时也是如此。
子瞻“所作枯木枝干,虬屈无端倪,石皱亦奇怪,如其胸中盘郁也。
作墨竹从地一直起到顶,或问何不逐节分,曰:
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耶?
”35苏轼除直接借各种艺术形式发泄忧愤外,还经常会借酒浇愁.但不仅“愁极酒无功”36,而且还如李白诗所云: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反而使“忧愤”在酒后更加深广。
而且,前面说过,有的人,在酒醉时更易产生超常的灵感——更不可遏止的创作冲动.更加深广的忧愤和愈不可遏止的发泄欲望相碰撞,其势当如火山之爆发,广陵之怒涛;其状有如那个被袁宏道视作“苏子瞻后身",“生平历履大约与坡老暗符”的“卓吾老子"所言: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
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
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
既已喷玉唾珠,昭回云汉,为章于天矣,遂亦自负,发狂大叫,流涕恸哭,不能自止.宁使见者闻者切齿咬牙,欲杀欲割,而终不忍藏于名山,投之水火。
37
苏轼正是这样一种“真能文者”。
他一再申言:
“言发于心而冲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也,故卒吐之”38。
他的这些“无意"所生,随心所欲“冲口而出”的“逆人"之作,又反过来成了他一生继续“穷愁”的祸根,使他更加“穷愁”。
故黄庭坚《书王知载朐山杂咏后》云:
“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祸,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39.他以为苏轼就是写这类诗者。
故其《东坡先生真赞三首》云:
“言语以为阶,而投诸云梦之黄,东坡之酒,赤壁之箫,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解羁而归,紫微玉堂,子瞻之德未变于初尔,而名之曰元祐之党,放之珠厓儋耳”40。
又《答洪驹父书》云:
“(苏轼)《骂犬文》虽雄奇,然不作可也。
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41。
而陈师道《后山诗话》亦云:
“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42。
又杨时《龟山语录》云:
“观苏东坡诗,只是讥诮朝廷,殊无温柔敦厚之气。
以此,人故得而罪之”。
43又杨万里《诚斋诗话》载东坡亲笔赞妙高台自挂像云:
“目若新生之犊,身如不系之舟。
试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44.他们也和黄庭坚一样,也认为诗是苏轼境遇每况愈下之阶。
陷害东坡的政敌,把他的一些初出于“无意”之作,当作全是“有意而为”了。
也许,后期苏轼的强调“无意"为文,尚有为自己的讽刺时政作开脱之意,如诗自言“猿吟鹤唳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45,而把一些诗作推说是“醉时语”,也未可知也。
然《陶渊明集》中记载“东坡曰:
‘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也。
若已醉,何暇忧误哉!
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
”46。
又在被贬黄州期间作的《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中云:
“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47;而此时所作的《江城子》亦云: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48。
这就“不打自招”地承认自己醉时写出的“多谬误”之诗文,是“未醉时语”了.所以,苏轼的“无意"为文,即便在酒酣时所作,也不是绝对的.
(二)
苏轼还从他父亲苏洵那里承袭了唐代白居易提出的“有为而作"的主张.苏轼《凫绎先生诗集叙》云“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谷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
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
"49又《题柳子厚诗二首》云“诗须要有为而作,用事当以故为新,以俗为雅。
好奇务新,乃诗之病.柳子厚晚年诗,极似陶渊明,知诗病者也。
”50
苏轼的“有为而作”与“无意为文”是否矛盾呢?
答案是否定的。
在苏轼这里,“有为而作”当是“有感而作",“为情造文",而不是“无病呻吟”,“为文造情”的意思。
上言之“文穷益工”说,正是“有为而作”的必然结果。
从这个意义上说,要真正做到“无意为文”,就必须“有为而作",“有为而作”是实现“无意为文”的基本保证。
若不能做到“有为而作”,“无意为文”便是一句空话,所为之文也就没有意义。
所以,苏轼说的“无意为文”与“有为而作",在艺术创作中,实际上是“一而二”或“二而一”的。
它们是“统一”的,又是“互补”的,从而保证了苏轼各类艺术创作的真实、自然,使各类艺术形象神形兼备而又有益于人生。
苏轼还倡导“无为”佛图而做“有为”之士.他在为杭州盐官安国寺僧居则所建大悲阁所作的《盐官大悲阁记》中说:
“今之”“吾学者”,有的“尚”“废学而徒思”;而“至于为佛者亦然.斋戒持律,讲诵其书,而崇饰塔庙,此佛之所以日夜教人者也。
而其徒或者以为斋戒持律不如无心,讲诵其书不如无言,崇饰塔庙不如无为。
其中无心,其口无言,其身无为,则饱食而嘻而已,是为大以欺佛者也.……余尝以斯言告东南之士矣,盖仅有从者。
独喜则之勤苦从事于有为,笃志守节,老而不衰,异乎为大以欺佛者,故为记之”51。
这实际是要以儒家的“有为”以补佛图老庄之“无为",使之成为所谓的“无为之为",而处在“有为”和“无为”之间。
苏轼的“无意为文”与“有为而作",即可作如是观。
与“无为之为”相应的是其“无思之思”、“无治之治”。
苏轼《思无邪斋铭》云:
东坡居士问法于子由,子由报以佛语,曰:
“本觉必明,无明明觉"。
居士欣然有得于孔子之言曰:
“《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夫有思皆邪也,无思则土木也。
吾何自得道?
其惟有思而无所思乎?
52
又于《续养生论》云:
凡有思皆邪也,而无思则土木也。
孰能使有思而非邪,无思而非土木乎?
盖必有无思之思焉。
53
两段话的意思皆是说,当处于“无思”与“有思”之间。
这和庄周“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及儒家的“中庸之道”如出一辙。
在政治上,苏轼则主张“不治乃深治"。
其《王者不治夷狄论》云:
治之以不治者,乃所以深治之也。
54
这是他早期思想,也与后来提出的“无思之思"同一思维方式。
为了进一步了解苏轼的“无意为文”准确含义,还得对他的一些相关论说的意思,做些考察.如云:
“安国用笔,意在隶前。
”55此是说文勋作字,“意”在动笔之先。
似与“无意”反。
按:
此说非也。
这里的“意"是指“作字之意”,即作字的“动机”、“灵感”和“构思"、“主旨”之类.其中可以释为“意兴”-—“意图”和“灵感"的,还有如李华《字诀》之“用笔在乎虚掌而实指,缓衂而急送,意在笔前,字居笔后,其势如舞凤翔鸾,则其妙也,大抵字不可拙,不可巧,不可今,不可古,华质相半可也”56;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2评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吴道玄所云“意存笔先”;《宣和画谱》卷10谓毕岩“意在笔前”、卷15谓郭晖“偶得意即命笔”、卷19谓刘常“每得意处,辄索纸落笔”等。
这样,“意在笔先”云云,有的意思就和“有为而作”-—有灵感而后作-—相同了。
当然,诗文词及书画等艺术门类的创作过程是复杂的。
我们可以把整个创作过程分为动笔前、动笔中、完成后及评论四个时间段。
在不同时间段,文籍论创作时所用之“意”,其含义是不尽相同的。
大约,在动笔前,其“意"多指“意兴”、“立意”等。
言“意兴”者,已如上所言.言“立意"者,则如葛立方在《韵语阳秋》卷3记东坡之论云:
坡尝诲以作文之法曰:
“儋州虽数百家之聚,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
所谓一物者,钱是也。
作文亦然。
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
所谓一物者,意是也。
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
57
此亦见洪迈《容斋诗话》卷4。
这段文字里的“意”,特指“文意",即动笔前所立的文章之主旨。
它亦和《历代名画记》卷1“论画六法”之“本于立意,而归于用笔”,《宣和画谱》卷7谓“公麟以立意为先,布置缘饰为次”等所用之“意”略同。
言构思者,有如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云:
夫欲书者,先乾研墨,凝神静思,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
58
这些内容,如果不谋划于动笔之先而贸然动笔,则无好书。
动笔之后,人们则主要围绕“立意”作论了。
梁武帝与陶弘景论书启之《梁武帝又答书》云:
夫运笔邪则无芒角,执手宽则书缓弱,点掣短则法臃肿,点掣长则法离澌。
画促则字势横,画疏则字形慢。
拘则乏势,放又少则。
纯骨无媚,纯肉无力。
少墨浮涩,多墨笨钝。
比并皆然,任意所之,自然之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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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意所之"谓随所立之意(法)而作字。
陶弘景《陶隐居又启》云:
既以言发,意则应言而新,手随意运,笔与手会,故益得谐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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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作字,其“意"、“言(口)"、“手"、“笔"之间,必须谐称。
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云:
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选语用字,间不容发。
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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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论诗与陶氏论书略同。
其“意”皆指主旨。
张怀瓘《书议》云:
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行,草又处其中间。
无籍因循,宁拘制则;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
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62
“从意适便”亦即”随意所之”,皆宜适之意.苏轼有时把“意"字当作“心意”用.其《与何浩然一首》云:
写真奇妙,见者皆言十分形神,甚夺真也。
非故人倍常用意,何以及此.感服之至.63
这是说,画像非常奇妙,形神兼备,甚至可以乱真。
不是老朋友倍于常人的用心描绘,又怎能画得这样活灵活现呢?
其“用意”即是“用尽心思"之意。
此“意”,当贯穿于整个创作过程之中。
如初稿完成之后,则当用意于修改.苏轼论摹镌碑石云:
古人字体,残缺处多,美恶真伪,全在模刻之妙,根寻气脉之通,形势之所宜,然后运笔,亏者补之,余者削之,隐者明之,断者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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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成的诗文书画,何尝不是“残缺处多"呢?
对于这些“残缺",就当“用意”修改,“未惮笔削烦"65,使“亏者补之,余者削之,隐者明之,断者引之"。
故张戒云:
“苏端明诗,专以刻意为工"66.
又吕本中《童蒙诗训》亦记欧阳修修改文章云:
老杜云:
“新诗改罢自长吟"。
文字频改,工夫自出。
近世欧阳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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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自己也对修改诗文字句有论,他喻修改字句为“锻炼”,主张“日锻月炼",时时为之。
如《书赠徐信》即以其亲身实践为说云:
尝见王平甫自负其《甘露寺》诗“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水卷苍藤".余应之曰:
“神情全在‘卷’字上,但恨‘飞'字不称耳”。
平甫沉吟久之,请余易。
余遂易之以“横”字,平甫叹服。
大抵作诗当日锻月炼,非欲夸奇斗异,要当淘汰出合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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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诗文之“横",当表现在“直行曲施,逆见错出”69,不用成法,率意而为。
可以说,“横”正是“活法”诗文的写作特征.经过“日锻月炼”的有意识的反复修改而定稿之后,诗文书画又当以“无意”为指归,使人觉得是如“行云流水”“自然成文"者。
(三)
苏轼倡导的“无意为文”不是绝对的,从创作过程看,它初出于“无意”,中则处在“无意”和“有意”之间,而终又回归于“有意”后之“无意”.同时,它和“有为而作”是统一的,相辅相成的.因此,对于苏轼,只言其中一个方面,都是不全面的。
苏轼“无意为文”和“有为而作”相统一的创作论,既是对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