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脸的故事.docx

大脸的故事.docx

《大脸的故事.docx》由会员分享，可在线阅读，更多相关《大脸的故事.docx（7页珍藏版）》请在冰点文库上搜索。

大脸的故事

大脸的故事

　　我是在改造狮子滩的工地上见到大脸这个人的。

　　狮子滩是汉江支流上一个亘古千年的江滩,住在这里的红旗大队人,多少年来就想动动这个滩,搞出几亩当家田来,可是几代人下来都没有搞成气。

每次都是人们费劲巴拉地将拦水坝建成后,一发大水,就将这些拦水坝冲得灰飞烟灭。

这一次公社是下了狠心,要在滩子上建一座四米高,一米宽,长一千米的拦水坝,让汉江水顺着水坝由原来走的“Z”字形,改走一个“C”字形。

　　出工那天,工地上来了一个人,中等身材,身上穿着一件已经褪了色的军黄棉袄,腰间扎着一根用龙须草拧成的绳子。

一幅又大又白的脸,像一张刚刚出锅的发面大饼,头发黄而稀疏,牙齿又黄又黑,嘴巴上挂着一个吊着烟袋的黄铜烟锅。

那老兄有着一副好脾气,不论对谁说话都是慢声细语的,人们都叫他大脸,我们知青也跟着叫,直到最后离开那里,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么,只是知道他姓田,当过兵,进过朝鲜。

　　大脸不是一个人来工地上的,带着他十几岁的儿子――健娃子。

健娃子长得面相可一点也不太像大脸,健娃子是一个小个子,可能是从小没有吃上饱饭,人长得又瘦又小,每每见到生人还有几分胆怯,不过健娃子对我们知青还是有许多话的,每到休息时健娃子经常和我们有说有笑地聊上一会。

因为大脸家里穷,加上大脸的堂客长年有病,每年大脸还要向队上借粮度日,所以健娃子小学读完了就不再上学了,他先是给生产队里放羊,后来就跟着大脸在生产队上挣工分了。

　　日子不长,我和大脸父子就熟悉起来,渐渐我听到了不少有关大脸的故事。

知道大脸是一个苦命的人,他父亲那一辈子是从陕西那边逃荒过来的,大脸的父亲先是靠给人打短工度日,时间长了乡亲们看到大脸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就留他在此地长住下了。

再后来村上有人给大脸父亲找了村上一户人家的戆头女娃子,那个戆头女娃子是个哑巴女人,不仅仅不会说话,脑筋还有些不太灵光。

大脸不到七岁,母亲死了,是生孩子难产死的。

不久父亲也死了。

成了孤儿的大脸在村上靠东家一口饭,西家一碗汤,活命。

大脸时常对儿子健娃子说,他在还没有扁担高的年纪时就给人家干活了。

他干的活都是人家不愿意干的,除了给大户人家喂牛放羊,谁家生的孩子夭亡了,别人怕犯忌讳,就叫他用背篓背到村后的山沟林子里去埋,只要给几斤苞谷糁儿就行了。

　　大脸也记不清自己埋了多少死孩子,两次的印象最深,一次是村上闹瘟疫,一次是困难时期,一天里大脸就要向后山沟背两、三个孩子,因为人家不敢将孩子埋到村近处怕狼巴子嗅到给吃了,老辈子说那狼巴子要是吃死孩子吃上了口,就要对村上活小孩子下口了。

因此谁家死了孩子,埋得越远越好。

每次大脸背上死孩子上后沟,总有一大群小孩子在他身后叫道:

大脸娃背死娃,去喂狼巴子。

时间长了,谁家的小孩子不听话,大人会说,再不听话把你狗日交给大脸,让大脸把你背到后山沟给喂狼巴子。

可能是大脸小时候背死娃子太多了,“背死,背死”,念久了就念成了“背时”,大脸的一生就是格外的背时了。

　　大脸十六岁那年,是我们国家抗美援朝的第三年。

一次,公社书记到生产队上调查春耕情况,看到大脸一个人住在生产队的保管室,他看到大脸没爹没妈好生可怜,就对生产队长说:

让大脸当兵去吧。

一是保家卫国,二是大脸也有一个吃饭的地方。

生产队长一听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就让大脸收拾一下跟公社书记走了。

后来大脸的部队要进朝鲜打仗,大脸心想也立一个大功回来,可是等大脸参军的部队到了朝鲜,朝鲜战场上的大仗已经都打完了,中国和美国人的军队进入了停停打打的板门店谈判阶段。

由于大脸当时长得还不高,部队上就安排他当上了一个卫生兵,尽管大脸上了朝鲜战场一天仗也没有遇到,可他高兴时也向人家摆摆他的战斗故事。

他说他们连长是一个山东人,长得又黑又高,就像一棵大松树。

连长对他可好了,他们连上的战友咱们国家天南海北哪个地方的人都有,为此说话、吃饭常常闹出一些笑话来。

大脸说:

有一次,他们连队半夜里接到一道命令,要他们连夜急行军通过一道敌人的封锁线去执行任务,当队伍走到半路时,走在前面的连长下命令说:

“上上刺刀,向后传。

”结果不知道传到那个兵的口中,听说成了:

“放下背包,向后传。

”结果传到后面有许多战士将背包丢在地上继续前进。

那时正是冬天,结果连上有一大半的战士都给冻伤了。

大脸说他们连长气得直骂娘,说大脸这些南方兵,说起话来像鸟叫。

骂归骂,连长还是在全连会上做了检讨,后来全连上下都跟着连长说山东话,因为连长说,他们山东话最中听,不像南方话像鸟语。

都退伍这么多年了,大脸有时还常常冒出几句山东话来。

　　大脸在部队上当了五年兵,转业后上级给他安排到镇上的信用社当了信贷员,信贷员可是吃皇粮的国家干部,乡亲们对大脸都变得恭敬起来,没人敢当面叫他大脸了。

人们似乎这时才想起他姓田,见了面都远远地叫他田信贷。

可是如此风光太平的日子没有过上三年,大脸就出事了。

可能是正是应验了人们常说的那句老话:

男人不能有钱,有了钱的男人就容易变坏。

不是你要变坏,就是钱这东西让你变坏。

　　大脸当信贷员时是分管全镇的资金发贷。

正当大脸春风得意时他遇到一个女人,这是大脸爱情生活中遇到的第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一个有名的嘹亮婆,长得确有着几分姿色,她那迷倒男人的身段再加上她说上几句动心挖肝的话,就让没见过女人的大脸,早已是魂飞神散。

她先是找大脸贷款,大脸为了表示对这个嘹亮婆的忠心,自己就主动为她担起了保。

一来二去两人厮混起来,等到了第二年,那个女人贷款期限到了,大脸找她去收贷款,没想那女人根本就不承认世上还有她找大脸借钱的事,是大脸自愿送她的钱,她根本就没有去到信用社贷过款。

这话还真一点都不假,因为大脸为了讨好这个女人,在她面前拍了胸脯,这些钱都是大脸用自己名字借出来的,当时的几百元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大脸就是把自己的骨头砸碎了熬油也赔不起了。

大脸找那女人时还发现了一个让他背气的事情,原来这个嘹亮婆在和大脸眉来眼去时,同时还脚踏两只船,她又和镇上的农经办副主任搞上了皮绊。

人家正准备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大脸如同掉到一个粪坑里,想不吃（屎）死都不行了。

大脸知道自己和这个女人是狗扯羊筋――扯不清的事。

没了办法的大脸只好老老实实向组织上交代,当信用社社长知道了这件事后差点把鼻子给气歪了,他指着大脸的鼻子说:

大脸呀,大脸,你真是好大的脸,这公家的钱你也敢去找来搞女人?

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你知道不知道?

上级马上就要提你当信贷主任了。

那时的共产党干部多么清廉,身上那能有这么多的狗屎味道。

社长也是一个转业干部,他看大脸多年来工作上表现确实不错,就给他指了两条路让他自己选:

一是配合组织积极退赔,自己写一个退职报告,回乡务农;二是社里以挪用公款罪上交上级,由上级处理。

大脸关在屋里想了三天选择了前者,他想自己本来就是农民,再回去当农民也不算丢人。

总比进了监狱当了犯人强上百倍。

就这样大脸扛着背包孑然一身又回到了这个山沟沟。

　　离开山沟沟这么多年了,大脸不但没有衣锦还乡,如今还成了一个戴帽份子。

要是换上别人要死的心都有了,好在大脸经历的事儿实在太多了,这事已经不算是个事了,他依旧像平常人一样活着、乐着,难怪有人说:

大脸是屁股眼子太大了,拉屎时把心给拉丢了。

没过了两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离他们村有三十多里,家住青石沟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人家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女娃娃,大脸人都没见,听了媒人一说就应下了亲事。

乡亲们帮大脸在村边的闲地上盖了一个草屋,那年秋上大脸就和这个女人过起了生活。

　　没过多少日子,大脸的儿子健娃子就出生了,人们都觉得那女人怀健娃子的时间不对,应该是先就有了,有人常常对大脸说这健娃子是不是他亲生的,大脸则信誓旦旦地说就是他的。

他自己下的种子。

可是明眼人一看健娃子那脸型就是不合大脸的种。

可不管人家怎么说,大脸对这两个娃子都视如已出,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对付的地方。

大脸和健娃子感情就是好,就是上三治工地大脸也领着一起。

那健娃子也是一口一个老爸地叫得可亲了。

　　健娃子的姐姐叫青银娃,这个名字是大脸给起的,大脸说:

一是为了图个吉利,希望这娃娃长得就像山坡的青草,总是那样青青的,就是被人用刀割了,被牛羊啃了,过了些日子又是长得那样郁郁葱葱,这样的娃子命贱,阎王爷不要,好养活;二是这个娃娃名中带个银字,将来会找个有钱的人家。

　　青银娃长得确实好看,那时候的农村里因为生活条件不好,没有人讲究什么穿戴,就是十七八岁的女娃娃穿的衣服大多也有许多补丁。

可是不论什么衣裳,只要上了青银娃的身上让人看了就是那样的合体。

那样的好看。

因为给大脸和健娃子送饭,青银娃时常到我们三治工地上来,每当她来送饭时,她总是让大脸休息一会,吃一锅烟,自己过来帮助我们担土、推车。

青银娃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头乌发,黑黑的发亮。

那时山里的姑娘并没有什么洗头的发膏,她们只是用些淘米的水,或是将树上的皂角摘下用石头捣碎了洗头,那头发依旧是乌黑漂亮。

　　我们队上的年轻人只要看到她上工地来,干活的效率会提高起来,并多了许多笑声,那些笑声会冲淡了我们劳动的疲惫。

青银娃十分爱和我们知青说话,我们也总是有事没事找她说话。

我们就是抓到一只小虫子也要向她请教请教,这些都会引来她铜铃般的笑声,说毛主席就是应该让我们来下放受教育,要不然什么也不懂。

　　在“三治工程”就要结束时,我们突然发现青银娃不来送饭了,送饭的是健娃子的老娘,我们就问健娃子,他姐姐青银娃怎么不来了?

健娃子说姐姐嫁人走了。

我们忙向健娃子打听青银娃嫁给谁了。

后来我们听说她是嫁给了修黄龙电站的101水利单位的一个工人。

还说青银娃是被那人用几袋水泥换走的,乡亲们都这样说,大脸对此并没有说些什么。

　　有人说大脸的女婿是卖鸡蛋认识的,我们知青悄悄地问健娃子是不是,健娃子吭吭叽叽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说那人来他家中买过鸡蛋。

有人说那个搞水利的工人星期天没事,到我们村上来买鸡蛋改善生活,正巧大脸家的母鸡下了几个鸡蛋,健娃子娘想将它卖了去买几斤盐。

那个工人在买鸡蛋时遇到青银娃,一眼就看上了她,以后就常常到大脸来做客,并用汽车拉来几袋水泥为大脸家修了一个猪圈。

尽管那个工人已经有小三十了,比青银娃大近十岁,可大脸对这门亲事欣然同意。

他说这些搞水利的工人长年在外,就是到没有人家的地方建大坝,见到的女人少,知道疼女人。

青银娃跟了他也错不了。

健娃子的娘更是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因为那时谁家的女娃要是找到了一个工人就是进了福窝了。

当时我们生产队里流传着这样的一句顺口溜:

　　大川的姑娘嫁十堰,爹妈都情愿;（大川是十堰市当时最偏远的公社）

　　嫁给蔬菜队一辈子不受罪;

　　过太阳坡一步都乐哈哈;（太阳坡是十堰市与郧县分界）

　　女娃子找了工人家,全家上下乐开花。

　　冬天在三治的放炮声中,一天天地过去了。

我们生产队建的拦水坝也一天天地长高,终于合龙了。

那长长的拦水坝就像一条长长的蛇,爬了很远很远的路,十分疲惫地躺在汉江边上,汉江则在它的不远处慢慢地,似不经意地流淌。

　　三治工程结束了,我们回到生产队,大脸带着健娃子他们又回他们三小队去上坡收割龙须草,我们知青则要上山打桐子,这是我们的小秋收,我们生产队社员一年的活钱就是靠这龙须草和打桐子榨的桐油来换钱。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间到第二年的八月,没想到汉江突然暴发了二十年一遇的洪水,为了保证黄龙大坝的安全,大坝进行了放水,平日里看似温柔的汉江水此时就像一匹脱了缰绳的野马,一路狂奔,涌向狮子滩。

那浑浊的江水一次又一次,一浪又一浪地向我们修建的拦水大坝冲去。

洪水冲上来,退了下去,一会儿又冲了上来。

在大坝前面形成了一个个的漩窝,那湍急的江水不断掏刷大坝根基的砂石,不到半天的时间,拦水大坝的根基被掏成了空空的洞穴,原来生产队的社员为了赶工期,只是挖下了一尺多深的地基,平日里埋在砂子里没有人看出它的病患,可是在强大的洪水面前,简直就是一道外强中干的砂坝。

那近一千米长的拦水坝终于在滔滔洪水中轰然倒下。

那狮子滩又回到了往日的模样。

我们辛辛苦苦修建的大坝就在一天里没有了踪影。

我看到这情景,深深感受到了大自然的威力,人与自然不应是相斗,而是应当顺应它,合理地利用它,就像一座高山,你付出千辛万苦攀登上去,并不是你真的战胜了它,只是你站到了他的面前,所谓战胜都是虚无的追求……一直到我们知青回城,那大坝依旧倒在那里,没有人再去看它说它,大家都觉得狮子滩就应是那个样子。

　　转眼到了八十年代,乡亲们的心就像一颗颗沉睡的种子,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被渐渐唤醒了起来。

大脸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用家里多年来积攒下来仅有的二百元钱,又向青银娃借了三百元,第一个在村边的公路旁开起了一个小饭馆。

他用自家种的蔬菜和自家养的鸡、鸭做些农家饭菜招待过往的司机和客人,没想到他通过短短几年拚打就成了当时村上闻名万元户,大脸还拿出来一千元钱捐给了公社养老院,他说这些老人是在他小时候最困难的时帮助过他,大脸说就是那一碗碗苞谷糁让他能活了下来。

　　后来镇上面来人找他说:

当年他挪用公款的事情对他处理得过重了,再加上他属于“扛过枪,跨过江”抗美援朝的老兵,上级要按政策补发养老金,大脸一下子成了名人,大脸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人们不再叫他大脸,而是称他为田老。

　　可是大脸依旧是大脸,他还是为自己的小店忙碌着,一天,那是麦收后一个晌午。

天上下起了大雨,大脸小饭店房顶上有些漏雨了,健娃子娘说等雨消停了,放晴了,再找人修一修也不迟,可是大脸说这些小事还要花钱找人?

自己上去换换瓦不就行了。

大脸执意找来一个旧木梯爬上了房顶,不想下雨后那瓦面十分湿滑,大脸一下子就从房顶掉了下来,头部重重地落在地上,流了许多鲜血,人们急忙将他送到了医院。

一直到了第二天,大脸才醒来,这时大脸已经不行了,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让健娃子娘把自己扶靠在被上,他吃力地望着窗外的晚霞,人们看着大脸的眼角流下了眼泪,大脸渐渐地停止了呼吸,大脸走了,他没有留下一句话。

走得是那样的平静,就像一朵花在不知不觉中凋谢了……

　　多年后,我回到这个我曾下放的农村,向人打听,看到了两座长满荒草的坟墓。

听人说:

大脸死后的第二年,健娃子娘也死了。

青银娃已经多年没有回来了,健娃子也带着家人外出打工去了,不知去处。

　　离开村子的那天,我来到村头。

站在那高高的皂角树下,我忽然觉得只有村口那棵大皂角树知道这一切,因为这么多年来它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不管风中雨中,不管日日夜夜,它看到了许多许多人间发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