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春天.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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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春天

2009年的春天

一

当墙后根儿的那堆残雪忽然不见的时候，几只鸭子已在房前头的小河里扑棱棱地激起一圈圈的水荡子，弄得波光粼粼，气泡儿直冒。

而我正掂个提包站在村口的桥栏儿上，凉风入怀，顿时吹散了秋衣里的汗味儿，卸去了脚底板的沉重，放眼望去，田地挨着田地，麦苗连着麦苗，绿色挤着绿色。

这，是2009年的春天。

就是在这个连接着2008年和2009的春天里，我顺利地以笔试全县第三名、面试全县第一名的成绩，成为了一名大学生村官。

之所以要去考这个村官，完全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的精神没有半毛钱关系。

此前在毕业的实习季，我已成功在交通银行谋得一份做业务的差事，好几个月的工资都窜到一万以上了，信心爆表。

特别是每次同学聚会，都要像生病了一样十分矫情地把中国税务制度骂了一遍又一遍：

“人家喝着茶，吹着空调，在办公室里把钱都挣了；我们蹬着个破洋车子，累得跟狗似的，才挣点吧点子钱，还要交税，狗日的税务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每次都在同学们“别装逼了，你巴不得多交点哩，喝！

”的连骂带灌的笑喊中，听到了青春慢慢开花的声音。

而世界上很多事情都逃不过“世事难料”的烙印，就是那对于未来满满的信心却在未来岳父那里碰了一个现实的钉子：

没有工作，就别娶他的女儿。

他对于工作的定义就是“官”。

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眉毛长的太过浓密了，相书上说，眉毛重的男人都重情感。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为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我毅然决然在那个冬天辞了银行的工作，抱着“最穷不过要饭，不死总会出头”的淡定，租了房子，买了泡面，关了手机，一门心思的相信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传说。

原想天道酬勤，一定能考个京官儿、省官儿干干，再不济也能考个市官、县官当当，理想抱负啥的暂且不说，起码在岳父门前能站直了腰板，用脸也能刷开门禁啊。

谁知，居然考了个村官，居然还是综合成绩的状元，我是多么的努力啊，我是多么的努力啊！

好在村官也是官，第一次上岳父家拎的两只鸡好歹是没有被扔出来，只是见多识广的岳父看见我的第一个眼神明显充满了质疑：

你小子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之后事情就变的顺畅多了，由于大学生村官一般被乡里以保护人才、重视人才的名义留在了乡里干活，于是我便在远离家乡的每一个形单影只的日子里，妻子都会在她家的厨房里专门给我做一道我爱吃的菜。

以至于我在当年春暖花开的时候调到县府办干活的期间，被好多县里姑娘以乱七八糟的名义约出去吃馆子的时候，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想着乡下街上的味道，错失了许多的改变命运的捷径。

现在来想当时的心境，或许是吃人家的嘴短，或许是妻子做的菜的味道已经浸润了我的心，亦或许是扶过你一把的人不能忘记。

二

2009年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正和乡里大大小小、真真假假的干部一起，拿着扫帚、铁锨上街清理积雪和垃圾，说是有位大领导过年回家要打这里过。

街上一横一竖十字形的两条大街上，刚刚铺上一层浅浅的棉花，盖住了路边的各种垃圾的本色。

人们在门前花池里种的蒜苗摇摆着大半截翠绿色的身子，试图抖落压在上面的雪，倔强地证明着它在天寒地冻里还活着。

我怀着刚上班的兴奋和干劲，一把扫帚呼啦啦地向前扫去，大路便露出来光洁的黑色质地。

在我们打扫到街北头的时候，一只大狼狗带着几个小狗娃正在一个大垃圾堆上扒着菜叶和不知谁家刚刚倒来还冒着热气儿的剩饭。

见我们拿着笤帚和铁锨走来，大狗冲我们呲呲牙，旺旺叫几声就带着小狗开溜了。

“这是谁的狗？

”有人问。

“你又想吃焖狗肉啦？

”有人问。

“这是老歪的狗，可不是你想吃就能吃的！

”有人答。

“你吃他的狗，还是算了吧，他一个老头，你给他的狗吃了，他咋搞咧？

”有人答。

听到“老歪”这两个字，我心里在充满了同情的同时，更多的是震惊，这么多年了，他还活着！

老歪是我们庄后边那个庄的，有人说姓李，也有人说姓杜，因为驼着背，走路老是歪斜着的，大家都叫他老歪。

听庄里老人说老歪原来是国民党的炮兵，炮打的非常非常准，曾经用仅有的一枚炮弹干掉了日本鬼子的一个旅团指挥所，他还有蒋介石颁发给他的奖章，后来也不知道是通过投降、俘虏还是起义，反正在抗美援朝的时候被炮声震聋了耳朵，行为也有点痴呆，离开朝鲜的时候，部队首长从手腕上取下来一块手表送给他。

从部队回来的时候，他家里兄弟多，加上整个村庄都穷得连几间齐整的土坯茅草房都没有，他也就在家里呆不下去。

好在我们庄子和他的庄子仅仅隔了一条小水沟和几亩地，虽然属于不同的县区管辖，但在他家嫁过来的堂姐的帮助下，他就在我们生产队，白天放牲口，看护庄稼，晚上铡草喂牲口，看护牛圈。

后来包产到户，土地和牲口都分给了各家各户，老歪是寡汉条子（我们那对光棍儿的另一种叫法），本身也不是我们庄上的人，也就没有要到地。

他庄上也没有分给他地，因为他侄子说他年纪大了，要地干什么？

侄子说你把地给我，将来我给你养老。

老歪就自觉不自觉地成了五保户，在庄子最东边的边上搭了间窝棚。

于是我记忆中老歪的样子出现了，一个驼背的老头，半白不白的头发卷曲着、蓬松着，一双眼睛稍稍陷了下去，透着时有时无的光亮，脸上一道道的皱纹，也搞不清他是洗脸了还是没洗脸，反正总感觉他脸上能搓一层油泥下来，他总是穿着那件白不瓷的劳动布夹克（现在叫牛仔），在你尚未看不清他表情的时候冲你微微一笑。

有一年五月十三发大水，全村一半以上浸泡在水里，老歪的窝棚和平时捡来换钱的破烂都冲没了。

老歪搬到了我们的小学里面住，在学校最边上的一间瓦房里开了窗，卖瓜子、小糖、铅笔、作业本等东西。

我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了偷鸡蛋换糖吃的真切经历。

有次课余我问老歪，你的表哩？

他聋，听不见。

我凑近了，指指自己手腕上用胡写笔（圆珠笔）画的“十二点”的手表，又指指他，他才说“娘里个逼，给你那的官儿捋跑了”。

原来在老歪的“窝”冲没了之后，他去了大队干部的家里，谁知大队干部看见了他手腕里金灿灿的带着五角星的表，在那个自行车都少有的年代里，手表是绝对的奢侈品。

于是村干部半笑不笑地说，老表你那表怪牛逼哩，借给我戴两天呗。

自从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在我回来当村官的那个春天里，尽管这位我喊伯伯的村干部多少次喊我吃饭，我都没去，我感觉他的手腕里始终有一个污点。

让我感觉人心险恶的第一件事也和老歪有关系。

有次例行升国旗、奏国歌活动结束的时候，校长在台上讲话说，你们看老歪那黑不溜秋的手，多脏啊，你们还去他那买东西吃，恶心不？

为了安全起见，大家都不要去老歪那买东西了！

校长家也卖着那些东西，我现在仍然觉得校长当时讲那些话动机不纯，且太过明显。

后来，老歪也不知道是有了五保补贴还是老兵津贴，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老歪来到了街上，住到了北头。

街上都是卖东西的，老歪却不敢卖东西了，有人买东西不给钱，还要找他收费，还有人打他说，你再卖和我一样的东西打死你。

于是老歪就牵住有时候是一只狗，有时候是两三只大狗，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小孩看见他躲得远远的，大人看见他也躲得远远的。

街上的人都说，你别看老歪这个熊样，他那几条狗可是不赖，除了老歪喂的东西吃，别人喂的东西都不吃。

上中学和高中时候，经常看到老歪在街上南头到北头、东头到西头的垃圾上捡破烂，捡逢集扔下烂苹果、披下的菜叶子，听说还有周边村庄扔的病死猪，可是老歪身体似乎就没病过。

或许是老歪看惯了战场的生死，或许是老歪孤苦无亲，他的生活状态还是影响了我，还有我们那一批的年轻小孩。

我好几次闹着要去当兵，老师和妈妈都说，你当什么兵啊当兵？

想当兵，到街上看看老歪。

于是我们很多孩子就又老老实实坐回了教室。

我们扫完了雪，也没见传说中的啥大人物回来。

中午在岳父家吃完午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去看看老歪。

兜里刚发的600块钱工资，买点什么还是可以的，可是又想到我和他非亲非故，别人会不会说什么？

我给父母和岳父家的礼物还没买，为啥要给他买？

还有他那几条大狼狗的样子，咬住我咋办？

我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年很快就过完了。

初八上班了的头一天乡里基本没有几个人来，我和年轻的乡长正说着过年的趣事呢，街村主任来说，老歪死了。

我们就赶去了街北头。

在街北头废弃的小学院落的最后一间还没有倒塌的瓦房里，传来了几只狗在有气无力的吼叫。

老歪卷缩在破衣物堆积的门板上，三只大狗把他围在中间，他和狗已经硬了。

由于我是村官，和我一起来的都是乡官，翻动尸体的事情自然就落到我的身上，其他三两个人纷纷躲到了门外。

在用木棍在翻动老歪遗体的时候，他身下席子突然翘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却看见下面的稻草里边上露出了两枚锈迹斑斑的军功章。

我壮了壮胆子，用棍把遗体往边上挪了挪，挑起半边儿的稻草，我数了数这半边下面应该有5枚以上军功章。

我把老歪遗体翻正，用棍子挑起他的旧衣物，给门板四周的稻草塞得一点稻草也露不出来的时候，乡里卫生所送来了白布。

在盖上白布的时候，我心里很庄重的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英雄一路走好！

”由于我们那里可以火葬，也可以土葬，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当然也有我的建议，当天下午，我们三个大学生村官把老歪的遗体放进了棺材。

在交给了他侄子2000块钱的抚恤金后，他侄子才带人挖了一个大坑。

当老歪的坟头起来后，我要过来一把铁锨，给他使劲地培了培土。

放完了入土为安的炮仗后，我点燃了三根烟，插在老歪坟边，很多人异样地看着我异常的举动。

在我的建议下，我们学着电视里经常出现的镜头，所有人围着坟茔鞠了三躬，并转了三圈。

回来的路上，包括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老歪身下的那些军功章什么时候才会被人发现呢？

三

当2009年的最后一抹残雪忽然不见的时候，我接到了县里的电话，问我愿不愿意到县史志办上班。

于是我就骑车以30分钟跑了12里地的速度，怀着激动的心情问询了父母，当父母从农民的角度给了我完全模棱两可的答案后，我又大胆地征询了乡长的意见。

乡长没有说让我去，也没有说不让我不去。

他说了三句话，让我记忆忧新：

人在三十岁以前，经历比金钱重要；人在三十岁以前，能力比金钱重要；人在三十岁以前，机遇比金钱重要。

于是我就到了县史志办。

到了之后我才知道，史志办原来是最不得志的一个部门，隐隐感知到了历史是可以篡改、可以涂抹、可以模糊处理的。

一个月后，由于几篇人物传记写得不错，我被调到到了缺人严重的政府办文秘室，在经历了好多个加班加点的夜晚，忍受了“改改改”的痛苦之后，干完了很多无法记住的活计的时候，终于有两件作品算是向府办递交了投名状，一件是县里的农业科学增产工作报告被省政协要去了当范文和范例研究推广，一件是由初稿的37页压缩到定稿7页的政府工作报告收录到了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汇编。

从此以后，我主笔的稿件被改的的越来越少，而喊我吃饭的人却多了起来。

我深深地知道这其中确实有师长的厚爱和关切，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夸奖你的人不一定都是朋友，批评你的人也未必都是敌人，我怀着感恩的心看待遇见的一切，在经历几件简单却伤心的小事之后，但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仍然还是一名村官。

没有编制，没有依靠，没有未来。

于是我就在2009年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走进了市里的事业单位招考考场。

我怀着考上考不上都行的心态，45分钟左右做完了120道题，就趴在桌上睡了起来，监考老师多次劝我，小伙子啊你再看看再改改，我不予理睬，反正也考不上，费那么多心思干嘛。

谁知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2009年春天刚刚过完的时候，网上公布了考试成绩，我一不小心考了个岗位第一，会蒙还真是一种能力。

我开始相信有些事情和能力无关，和努力无关，和实力也无关，运气和时机才是改写历史的关键。

常言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但现实中经常是坏事出不了门，好事却已传到了千里。

尽管我看到了自己考了一名的时候，抑制不住激动跳了起来的动作并不大，但整栋楼很快就知道了。

接着我就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人情冷暖，同样是大学生村官、平日里理都不理我的县领导的千金竟然以介绍对象的理由，拉着我，足足走了三条街。

2009年的春天，现在想来，还真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