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文学第三期.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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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河文学第三期
名家精短散文
赚取人生
段奇清
倘若你白白送了一笔银两给人,是赔了还是赚了?
假如你错过了一次赚钱的机会,而去做一件绝大多数人皆以为只是有益于人却反而损己的事,是赔了还是赚了?
请你先别忙着下结论,看了下面两则故事,你也许会认为他们的话确实有道理。
宋朝时,有个人叫李觉安,年老时才喜得贵子,取名李景文。
就是这么个老儿子没让他少操心,一不留神儿子就病了,李觉安担心自己万一哪天一口气上不来,体弱多病的儿子可就苦了!
于是他放了一百两白银在朋友张惠明家。
李景文长到十七八岁父亲才过世。
又过了两年,张惠明觉得这一百两银子该还给李景文了。
没想到李景文高低不肯受,他说父亲生前从来就没说起过这件事。
张惠明也真是明事理讲大义,他说这是李家的钱,必须得完璧归赵物归原主。
这一下就闹到了开封府包公那里。
包公将银子判给李景文,李依然是坚辞不受。
包公最后只得将这些银子悉数捐赠给了一座寺庙。
事后,有人问李景文:
“要是那钱真该你所得,你不就亏了吗?
”李景文粲然一笑:
“要是真如李前辈所言,我怎么就亏?
父亲原是担心我身体不好难以长大,我如今成人了,身体也好好的;父亲也没有遇到他所说的不测,得以终年。
这不就赚大了吗?
”
无独有偶,那一年,姚明加入了中华骨髓库捐献造血干细胞志愿者行列。
有人问姚明:
“现在你是中华骨髓库的志愿者,是真的捐还是作为一个形象代言人?
”姚明回答:
“我已经签过意向书了,一旦匹配成功的话,马上就捐。
”“如果你正在举行一场重要比赛呢?
”姚明反问说:
“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呢?
”姚明的言下之意:
你认为失去一场重要的比赛就亏了,可我以为能救下一命就赚了,而且是最大的赢家。
赔了赚了,也许挺世俗。
但你能将赔与赚放到生命的大背景下来认识,与实现你的人格价值联系起来,那些世人认为你之“赔”恰恰就是你之“赚”。
这样,你也许离世俗越来越远,因为你赚取了鲜活的生命与幸福的人生。
选自《凤阳日报》
破碎时空的絮语
吕金才
若干年后,惆怅、孤独的谭小午像一个幽灵,又像一片不知飘向何处的落叶,飘浮在J城的街头巷尾。
有一天,在他的出生地黛云里,一个在废墟里守望着自己老屋而拒绝拆迁的钉子户留守老头,看见了这条幽灵一样的影子拖着一条瘸腿,在因二经路的拓宽而被切掉了半条胡同的黛云里面前蹒跚彷徨。
这样,昔日施玉女家的东窗就直接暴露在拓宽后的二经路上。
从那个与昔日相比似乎被堵上了一半的阴森的窗口里,谭小午蓦然看到了一抹亮色,那是粉色肉体的施玉女与酒后脸像猪肝一样红的父亲拧绞在一起剧烈地颤动而迸发出的光润。
继而,这个抖动着的肉团被突然踹飞了门板,震碎了所有玻璃的几个人生硬地扯开,就像裂开两个连体的橡胶娃娃,没有一点声响……
这就给谭小午对儿童时光的追溯蒙上了一层凄迷的雾霭。
站在残存着半条胡同的黛云里面前,穿透二十多年的时空,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谭小午的耳鼓震荡:
一坑银,一坑水,一坑纱帽,一坑鬼……
一
“一坑银,一坑水,一坑纱帽,一坑鬼……”,这个声音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一个骤雨欲来的夏夜,在黛云里胡同口蔡家水铺门前,从老警察姜老头的嘴里吟出的。
姜老头是位“三开”人物。
据说,无论日伪时期、国民党时代还是共产党来了,姜老头都吃得开。
人们看不出他是老奸巨猾还是忠义厚道,只能想象他当年的沉稳与机警、干练与老辣。
那时节,谭小午咬着自己因唾沫的浸泡而红肿的中指,裂着裆站在蔡家水铺门口儿。
姜老头在黛云里水铺门口儿的晚上,用他的嘴里发出的沙哑而苍老的声音给谭小午的裤裆里送去丝丝凉意,就像深秋的风儿,掠过谭小午不时无端勃起的小鸡儿,冷藏了许多他在某一瞬间的记忆。
其中,有一个是关于距黛云里百步之遥的那座有五百多岁的算盘形老城厢的,在姜老头嘴里,这个记忆就被染上了诡异的色彩。
“一坑银,一坑水,一坑纱帽,一坑鬼”说的是老城厢的四个大水坑。
一坑银就是“银坑”,坑处城内东北角,因那里有银号又多富绅,故名“银坑”;一坑水说的是“水坑”,坑处城内西南角,因地势低洼,雨污水多汇流于此,是城内最大的水坑,故名“水坑”;一坑纱帽是指“纱帽坑”,坑处城内东南角,在贡院以南,传说昔时有的考生因落榜一时心窄而投坑,故名“纱帽坑”;“鬼坑”处城内西北角,因在掌管诸鬼的城隍庙南侧而得名。
姜老头说,老城厢的各面城墙墙基上都有一个水门,俗名儿叫葫芦罐儿,它跟城外的护城河沟连。
姜老头白话这段子的时候,谭小午正蹲在他爹谭家嗣的身后,穿过那两条长满粗顸汗毛的大腿缝隙,他看见姜老头正眯缝着一双肉眼泡凝视着他的父亲,谭家嗣对姜老头关于葫芦罐的诠释,让这位在黛云里人面前颇具话语权的老警察感到熨帖。
谭家嗣说,他小时候去城外南市一带逮蛐蛐儿,回来城门关了,就是从南城墙下那个葫芦罐钻进城的。
谭家嗣说这话的当儿,黛云里居委会主任明麇恰恰从黛云里胡同深处林家楼的高墙大院里摇出来,她沉着挂满秋水的阶级斗争脸儿说:
“你们这两个一路货色,两个一个价儿,甭找钱。
在这儿一唱一和宣传封建迷信!
”
姜老头眼皮抬也没抬一下,那沙哑而苍老的声音仿佛是从他低垂着的眼皮子缝儿里挤出来的。
老城厢贫富贵贱依四门分来,北门富,东门贵,西门贱,南门贫。
北门富就富在金店、银号、当铺这些个大商号云集鼓楼北大街上,北门内外养成了商业旺地;东门贵就贵在集中了官衙、官邸,还有围着文庙的几座大庙,富门豪宅、名门望族多聚居在北门跟东门之间的地方儿,在这块儿进进出出的多是官僚政要、达官显贵、文人墨客和豪绅商贾;西门贱就贱在这里居住的多是贫民,生活无着,有的妇女沦为土娼;南门贫,倒是跟地势北高南低有关,城里最大的水坑就在这儿,房子七零八落,更没深宅大院,这里是大片的“篱笆灯”。
“篱笆灯”除了能挡点儿风和遮点儿露水,连声音都挡不住,兴许还从里往外扩音儿。
凭着这个“音箱”,一举一动,左邻右舍洞若观火。
传说50年代初,有一个来K城做五金生意的东北老客,因为惧怕这个“音箱”,就把两口子的房事拟订了暗号——抽根儿烟呗。
那结果是,暗号最终被人破解,并在一个月黑风高而他本人跑肚拉稀奔了二经路茅房的夜晚被人盗用,吃了哑巴亏。
谭小午在黛云里看着被1939年大水泡糟了的烂墙,忽然明白了坐落在算盘形的老城厢西南角百步之遥的黛云里的芸芸众生为嘛大多数是无产阶级。
那年头,在黛云里的四十几户人家里,除老警察姜老头和据说做过某大报主笔的牧也属于资产阶级范畴外,还有一个大资本家,那就是林家楼主林道琚。
谭小午认为姜老头家在黛云里最干净。
为了这事谭家嗣曾命令谭小午的哥哥谭小夏把谭小午推出吱呀作响的房门。
谭小午委屈地质问谭家嗣姜老头家哪儿不干净?
谭家嗣说姜老头他喂脑袋的那张嘴不干净!
当哥哥谭小夏把谭小午推出吱呀作响的房门的时候,谭小午的心都要碎了。
为了自己的哥哥,这个怯懦而内向的少年是敢豁出命去的。
那是一个天上泻火的七月天,二经路的柏油路给晒得油花花的,让人嗅到了一股“臭油”味儿,谭小午清楚地听到了破塑料凉鞋的底子贪婪地揩沥青路面的油后自鸣得意的沙沙声。
谭小午跟在谭小夏和狐狸小港的身后,他的心情就像他的鞋底子。
谭小夏右边儿的胳膊搭在狐狸小港右边儿的膀子上,而他的右手就恰好耷拉在狐狸小港尚未发育成熟但略微凸起的右胸脯子上。
他把玩着那里的一枚伟大领袖的人头像章。
那时他们正走在西南城角的柏油路上,当时的西南城角还有一座儿童保育院。
他们就在儿童保育院的高墙下与明麇的儿子野种捉五龙遭遇了。
捉五龙当时在永红中学当了“刺刀见红战斗队”的司令。
那个时候,仿佛节气都乱了套,大热的天儿,捉五龙的身后跟着的几个红卫兵却拎着学校过冬用的煤铲儿。
捉五龙看见谭小夏正把玩着狐狸小港胸脯上的纪念章,就乜斜着双眼盯在狐狸小港潮红的脸上,说:
“伟大领袖的像章哪能挂在骚狐狸精的胸脯子上。
”他顺手就来抓那枚像章,连同挂着像章的狐狸小港的胸脯。
混战开始了,混战一开始谭小午的额头就被捉五龙手下的红卫兵用煤铲儿削露了白茬儿。
在那个7月,有一群黛云里的男孩子正神不守地舍围着1号院的女孩小港转。
他们私底下都唤她叫狐狸小港。
狐狸小港那时候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光景,她和她的寡妇妈妈施玉女前年才从西门里那边搬到黛云里来。
狐狸小港的到来据说与谭小午的爸爸光棍儿谭家嗣有关,传闻他花了80块钱替狐狸小港母女买下了1号院门口的一间小屋,那原是一间门房儿。
世间原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关于谭施两家的关系姜老头暗地里——不是在蔡家水铺门口,而是在水铺后院的锯末棚下讲了一段往事。
照着这个故事的线索,狐狸小港的姥姥施小玉是西门里一带的暗娼,谭家嗣的爸爸谭二爷在施小玉处常来常往,后来就成了相好。
解放后,施小玉进了棉纺厂,谭施两家同命相怜,谭二爷就撮合谭家嗣、施玉女拜了干兄妹。
这段往事在黛云里传来传去竟演绎出这么一个段子:
谭二爷原本是老城墙子河外的菜农,家里种了二亩小葱,谭二爷进城卖一回小葱,就去施小玉那里破费一回。
一来二去小葱卖完了,就没钱再去,又实在想看看施小玉。
有一回谭二爷就怯生生地找到施小玉,还不无懊悔地顺口念了一段顺口溜出来:
近看是个小洞,远看毛毛乎乎,别看小嘴两寸,啃我二亩小葱。
这个段子和这段顺口溜风儿一样在黛云里流行起来的时候,姜老头很沮丧。
有一天天擦黑的光景,姜老头在水铺门口拦住了像躲避一摊狗屎一样躲着他走路的光棍儿谭家嗣,低垂着他的脑袋怯怯地说:
“家嗣,你踹我两脚吧,谁让我给了这个馊馒头一块面肥呢!
”
那时节,谭家嗣的手中正拎着一个“直沽高粱”瓶子,听了这话,一仰脖儿把剩下的多半瓶67度的酒喝干,赤裸的上身立刻爬遍了蚯蚓般的青筋……
二
那阵子狐狸小港的妈妈施玉女在胡同里出来进去,就像谭小午家热带鱼鱼缸里那条溜边儿的鱼儿一样,低着头,贴着墙根儿走道。
谭小午很可怜小港的妈妈——溜边儿鱼儿一样的施玉女,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谭小午就冲着鱼缸里的那条溜边儿鱼儿说:
“小港妈妈,大点胆儿,别贴着墙根儿走道儿!
”
有一次谭小午以为家里没人,又冲着那条溜边儿鱼儿喊:
“小港妈妈,大点胆儿,别溜边儿!
”
躺在阁楼上的谭小夏呼地拽下一只臭尼龙袜子来,喝道:
“你神经病呀!
”
谭小午自此再不敢这般自言自语了。
可是那种隐约的怜悯却像院门楼子上三伏天雨后的茅草悄然疯长。
每当在胡同里看见溜边儿鱼儿似的施玉女,这个心事重重的男孩总是偷眼窥视她那忧郁的面庞,而这个时候施玉女仿佛就会感应到男孩那幼小的怜悯,抬起眼皮冲那做贼一样的怜悯投以一抹苦笑。
谭小午相信施玉女在整条胡同里只对他一个人露出过笑靥——哪怕那笑仿佛是哭的影子。
于是这个男孩与施玉女目光相黏和的瞬间就心跳加速,有一回竟差点昏了过去。
从此,这个内向的少年再不敢用目光与那个让人发晕的女人对话了。
就这样,那“门楼茅草”都要憋出了籽来。
一个蜻蜓贴着败瓦缝隙间钻出的茅草穗低飞的午后,这个男孩的头钻出自家阁楼上那个可以钻到屋顶上放风筝的天窗,凝视天空中的阴霾。
这当儿,他蓦地发现那窗口正对着1号院门房的东窗。
这样,这个男孩就顺理成章地清晰地看见了1号院的门房东窗里施玉女在床上所做的诡异的工作——那时男孩谭小午认为大人们做的事情都是正经的,而正经的事情则一律被他称之曰工作。
在午后晃眼的阳光下,施玉女赤裸着的丰满的身体是粉色的,谭小午纳闷这令他差点昏了过去的女人在金色的阳光下身体为嘛竟迸散出了粉色。
这当儿,谭小午的酒后脸如猪肝一样红的父亲一次次撞击施玉女的下体,那种粉色迅疾地迸裂又迅疾地凝固,那粉色的光晕刺激了这个男孩的眼睛。
谭小午看见父亲的脸痛苦地扭歪了,他像一位技艺高超的杂技演员,而施玉女再也不像一条溜边儿鱼,而是像一条杂技演员靠意念控制着的粉色的飘带在床上上下左右甚至是螺旋状地舞动。
她像谭家嗣一样,痛苦的脸扭曲着,但在扭曲的间歇里她却又迸发出一丝粲然的微笑。
阳光作证,她的确是笑了!
阳光被窗槅部分地遮挡,挡住了施玉女的脚和腰,却照亮了施玉女的脸和屁股。
那个奇诡的东窗里顿时仿佛涌出了热带鱼缸里浊重的潮气,他甚至嗅到了一股裹挟着死亡气息的血腥味。
谭小午闻到这种气息的当儿,他联想起自家鱼缸里漂浮了几天的死鱼。
谭小午就是从这天中午开始窥望他的父亲和施玉女的房事的。
天窗和东窗的距离很短,而这个孩子却像隔了一条大河,遥望那河对岸的光景,茫然而冷漠。
当谭小午第一次看到施玉女痛苦的脸在扭曲的间歇里迸发出一丝笑的时候,他的心头掠过一缕对这条溜边儿鱼儿的嫉恨。
在胡同口的夕阳里撞上施玉女的时候,谭小午竟挑衅地凝视着她的目光。
但很快他就陷入了迷茫,他竟从施玉女那原本忧郁的目光里发现了一丝快乐。
他问自己:
难道爹能给这个娘们儿的身子里灌进快乐水去吗?
三
同溜边儿鱼儿不同,她的闺女狐狸小港在黛云里听到那顺口溜儿的时候,依旧傲岸地蔑视一切。
她的模样在黛云里的女孩子里不是最好看的,却天生地媚入骨髓,一股招惹男人的风情说不清写在她身上的什么地方。
她那印度人般肤色的皮肤光润而细腻,散发着一股顶花带刺儿嫩黄瓜的诱惑人清香;那有点儿潮湿的眼睛半睁半眯,火辣辣的黑眼珠儿藏在长长的睫毛后面,似乎看不清眼前的物状。
狐狸小港总会把辫子编得松松垮垮,好让两鬓散乱出几缕柔软的碎发。
这让她显得故意在挑战正派女孩儿的规矩,既慵懒又张扬——像是脑袋刚离开枕头,更像是春睡捧心,刚跟某男发生过一场酣战。
其实她很可能只不过是刚刷完熬了棒子面粥的锅,或者刚就着腌雪里蕻吃下一块冰冷而坚硬的“金裹银儿”的饼子。
每当傍晚时分,她吃完“金裹银儿”,刷完锅,就常常慵懒着自己,在1号院门口的门框上靠上一会儿,或者穿过整条胡同到二经路上的那所水泥地面上埋了五个屎缸的茅房去。
当她行走在黛云里的时候,她那蛊惑人心的身段儿便不动声色地炫技:
那是一个穿肥裆裤子的时代,却不知狐狸小港叫哪个色鬼裁缝裁剪出她的裤子,使它竟敢曲线毕露地紧紧兜住她那弹性十足的屁股。
她的步态松懈,身材挺拔,她就用这松懈与挺拔的奇特整合,让自己走出那么一种野性的妖娆。
她经常光脚穿着一双红塑料凉鞋,脚趾染成恶俗的大紫——那时候,全胡同乃至整个K城又有谁敢染手指甲呢,更甭说把脚趾甲染成大红大紫?
她就那么不可一世地行走着,因为她知道在整个黛云里没嘛女孩儿理她,可她不在乎,因为她有的是男朋友。
她和她的母亲还在西门里熬日月的时候,她就加入了一个团伙,号称西门战斗队。
西门战斗队这个团伙,是聚在一起的二十几个既不念书(也无书可念)又没工作的年轻人,青一色的苦大仇深的无产阶级出身,天不怕地不怕的,专在老城厢一带干些串胡同拍军帽、拧自行车转铃盖儿的勾当。
然后他们把军帽、转铃拿出去“卖”给他们劫到的男孩儿,得来的钱再去买“战斗”烟抽,抽罢了“战斗”烟再去战斗。
在那个时代里,军帽和转铃是很多男孩儿生活中的向往,那时候你若能得到一顶棉制剪绒军帽,就好比今日你有一件质地精良的羊绒大衣;那时候你的自行车上若能安一只转铃,就好比今日你的私家车里装着一台电子导航仪。
狐狸小港在西门战斗队里从不去拍军帽、拧转铃,据说她是战斗队里唯一的女性,她的乐趣是让男人喜欢,让男人为她打架,抑或凝视战斗队部破门后面被她的欣赏者们拧来的那一筐转铃盖儿,幻听着它们本该发出的清脆或艰涩的声音。
明麇的儿子捉五龙抢走狐狸小港胸前的像章、用煤铲削了谭小午额头的那天深夜,狐狸小港西门战斗队的哥们儿在第一时间里就做出了反应。
那天深夜,西门战斗队对明麇家住的林家楼进行了一次夜袭。
他们翻墙进入林家楼的深宅大院,将捉五龙绑了,命令他跪在地上给狐狸小港磕响头。
三角刮刀逼出明麇收藏的全部312枚伟人像章,它们被狐狸小港笑纳了。
然后,他们骑上每人一辆的红旗自行车,再铆足了劲,示威似地同时按响各自车把上那清脆的电镀转铃,在黛云里风儿一样地消逝——就像《敌后武工队》里的夜袭队一样。
那天深夜,谭家兄弟都听见了胡同里刺耳的转铃声。
第二天胡同里就传开林家楼被抢的经过。
这传说激起了谭小午按捺不住的兴奋、好奇,还有几分紧张。
他奔走在胡同里,转悠在明麇家住的林家楼门口,希望能从方方面面找到一点证实这传说的蛛丝马迹。
他兴奋的是有这样一群男人,为一个他们喜爱的女孩儿也为他谭小午复了仇。
而他们复仇的方式,又是如此地震撼人心。
这简直让他幼小得仿佛长了一层嫩冬瓜绒毛的心灵,对革命、暴动等词汇有了敬畏。
谭小午清楚地记得,谭小夏就曾指着一块血红的最高指示牌上的黄洋漆字念道:
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在谭小午看来,狐狸小港就此更添了几分神秘和奇诡。
翌日她没事人似的出现在胡同里,又开始在傍晚时分靠着1号院的大门框站着了。
她手拿一只西红柿,咬了一口,把西红柿里面的青籽朝对面青砖墙上的语录牌甩去。
那西红柿是西门战斗队员从进城送菜的大马车上“顺”的,“顺”的时候是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蹿上马车的,车把式感应到了脖颈后三角刮刀的寒气就跟着嘹亮地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
卸车的时候,这个车把式对卖菜的说,是伟大领袖保佑他转危为安!
谭小午看见狐狸小港的时候,她也哼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
这当儿,明麇从林家楼的高墙里走出来,从狐狸小港面前走过的时候,竟低眉顺眼地小声唤了声:
“小港!
”
狐狸小港竟连眼皮撩都没撩一下。
这没有撩起的眼皮在谭小午看来就是狐狸小港阶级推翻了明麇阶级的标志。
四
若干年后,当谭小午站在仅剩半条胡同的黛云里面前,用记忆拼合这条穷街陋巷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深情地关注过自己出生的故里,从来没有同情过这条苍白的缺乏人情味的胡同。
他厌恶这里的生活由来已久,尤其是厌恶蛰居在黛云里深处林家楼里的瘫子楼主的使唤丫头明麇。
黛云里对明麇的兴趣远胜于瘫痪在床的林家楼主林道琚。
人们提到林家楼时,往往模糊了林道琚的摸样,而代之以明麇的种种风闻。
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情。
当时黛云里是邻近一带最高洁也最清高的一条胡同,女人贞洁,男人高尚。
它一直把这个名声保持了五代之久,从没有被玷污过,并且很以此自傲,把这种荣誉看得比它所拥有的其他一切都更加宝贵。
然而,曾几何时,黛云里很不幸地在不经意间藐视了一个异乡年轻的女性过客——也许是无意的,当然也并不在乎,因为黛云里是无求于人的,很可以自傲的,对于那个异乡无家可归的年轻女人和她的请求当然是毫不在意。
它在解放K城的枪林弹雨里拒绝了这个女人在1号院过道的廊檐下暂住一宿的请求。
理由是黛云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贞洁的,男人都是高尚的。
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的女子足以败坏这条胡同的贞洁、撩拨这条胡同的情乱。
那是民国37年冬,这年的冬天,天气贼冷。
天阴不拉几的,没个亮脸儿。
东北风嗖嗖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拉肉皮儿。
房檐下挂着老顸的冰串子。
随着东北的解放,四野解放大军迅速入关。
民国38年元旦刚过,四野就开始了解放这座城市的外围战。
隆隆的炮声响个不停,越来越近。
街面上,军车不断,到处是四下游荡的国民党伤兵。
1月14日下午,黛云里突然闯进来一伙国民党兵,大约有三五个人。
他们追赶着一个被扒掉了上衣的、两只奶子翘翘的姑娘。
就在那群馋猫离那块白肉还有十步之遥的当儿,一颗参与巷战的迫击炮弹不偏不倚落在了离那块白肉十步之遥的井盖上。
于是,那几只馋猫像几撮儿破棉絮被气浪拍在了青砖墙上,又飘落到墙根儿下。
那个两只奶子翘翘的姑娘就是明麇。
她就是在那一刻向黛云里提出要在1号院过道的廊檐下暂住一宿的请求而被当场回绝的。
要是黛云里当初把这个人当做例外,也许要妥当一些,因为她是个很不好惹的女人,记下了冤仇就不饶人。
在她流浪于K城各个区域的日子,老把她的委屈记在心上,每逢闲暇的时候,她就翻来覆去地想,总要想出一个办法来,心满意足地报复一番。
她想出了许多主意,但是没有—个是让她自己十分满意的,最不中用的办法只能损害许多个别的人,譬如,在以后的日子里明麇一直怀疑自己在黛云里的遭拒与做过某大报主笔的牧也有直接关系。
因为牧也在黛云里德高望重,在明麇看来,牧也就是黛云里道德的化身,是黛云里的卫道士。
所以她猜疑自己在黛云里的遭拒牧也一定起了很坏的作用!
可是,虽然对牧也恨之入骨,但她所需要的还是一个使整个黛云里都受伤的主意,那就是长期在黛云里蛰居起来,寻找机会摧毁它的“女人贞洁,男人高尚”的神话。
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几乎自残的办法,当这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现的时候,她感到一种恶毒的快感,心头豁然开朗起来。
她立刻就开始拟出具体的计划,一面自言自语地说:
“这个办法才好哩——我要败坏整条胡同!
”
在拟订了那个计划的不久之后,她提着一个小竹篮,又到黛云里来,大约在晚上八点钟左右溜进了一扇虚掩着的门,那是琴声如泣如诉的林家楼的院门。
后来她就成了林家楼主的使唤丫头。
可没出半月,黛云里的饶舌之人就传出一种风闻:
这个使唤丫头不明不白地被林家楼主收了房。
她明里是使唤丫头,暗里便是四姨太了。
那如泣如诉的小提琴声是从林家楼主白皙、修长的手指间流淌出来的。
这个时候,林道琚僵直的毫无生气的双腿已经成为他那灵巧、美妙双手的陪衬,越发展现出那手的勃勃生机。
林家楼旁老槐树槐花盛开的时候,每到夜晚人们都能听到一阵阵悦耳的琴声,那美妙的音流浸染着五月槐花的馨香流出林家楼的门扉,淌过青砖铺就的街巷,爬上长满青苔的山墙,抚过瓦顶上欢乐舞蹈着的碧草,撩拨闹春母猫的耳根,飘至绿树的云间……
明麇年轻时候准是很风骚的,要不哪能在黛云里欢庆解放跳秧歌舞的时候让整条二经路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了好几个礼拜?
二十年过去了,明麇照旧唇红齿白,肤如凝脂……当人们说她沾了林家楼避风遮日的光时,明麇便会正色道:
“我是我,林家楼是林家楼,我是林家楼主的使唤丫头,我是无产阶级,他是剥削阶级,我跟他是水铺的锅盖——两拿着!
甚至可以说我是无产阶级在资产阶级家庭里的卧底。
”
明麇本人就像二经路西头的白骨塔一样,已经成为一道风景,甚至说明麇作为K城生活的某种象征也不过分。
她的形象是那样抢眼,丰乳肥臀,穿着粉红色的衣衫,在蔡家水铺门口倚门而立……
“文革”开始后,明麇梳起当时造反派时兴的短头,有一天晚上十二点多,黛云里的人们看见在林家楼二楼的窗前有一个歪肩膀的男人与一个女人搂搂抱抱,从那玻璃上的剪影看,那个女人肯定是明麇,因为那女人的头发就是“造反头”。
而那男人绝对不会是林道琚,因为瘫子林道琚早就站不起来了!
而王二楞就歪肩膀。
他早先靠贩卖布头儿糊口,游走于黛云里南面的“鬼市”上,在许多女人中间叫卖各色布头儿。
他穿着一身花里胡哨、吊儿郎当、拿布头儿做成的睡衣,以便引起女人对他布头儿的向往。
起先明麇去鬼市上买布头儿,后来就让王二楞进林家楼给她送布头儿。
就有人问明麇,你跟王二楞干嘛那么近乎?
她明麇厉声道,王二楞是我的表弟,是无产阶级,无产阶级的表弟给无产阶级的表姐送块布头儿,碍得着你们嘛骚事?
王二楞后来就是以明麇表弟的身份住进林家楼,成了打杂的。
眼下,他就像是一摊烂糨糊,偷偷摸摸地糊在明麇的丰乳肥臀上。
但凡这种无赖坯子就没有一个嘴严的。
王二楞说,明麇是林道琚事实上的四姨太,要么我能认一个使唤丫头当表姐吗,使唤丫头能给我嘛好儿?
有一次黛云里有人在林家楼的大门前无意听见院里的明麇对王二楞说林道琚该硬的地方硬不起!
王二楞就问:
“你是使唤丫头,怎么知道他该硬的地方硬不起?
你到底让人家使唤哪里?
”
在这样的情况下,明麇和林道琚这对男女繁衍出生命的概率就很低了,所以,黛云里的人们就用打麻将里和牌概率很低的一种和法,给明麇不明不白生出的儿子命名为捉五龙,或曰野种捉五龙。
五
上世纪60年代末的中国,有大批城市青少年在许多人不自愿而又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被以军事动员的方式送到偏远的乡村、边疆。
谭小夏便是在那次上山下乡的高潮中去的白山黑水间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
那年12月的一天,谭小夏同排的战友们经历了一个寒彻肌骨、冰冻心灵的冬夜。
那天白天,全排战友进山伐木,在砍倒一棵大树之后,谭小夏和一名女知青同时被一棵大树压倒,只是谭小夏被砸在了树冠的中央。
树很大,倒下去的时候,好像塌下来一块天。
战友们救出那个女知青之后半晌,蓦然发现少了谭小夏。
树冠把他盖住了。
找到他,全凭他发自胸腔的微弱的喘息声——像猫一样哮喘的声音。
在茫茫林海中,在死一般的沉寂中,那声音很是怕人。
找到他的时候,他的手里攥着一把松籽,裤兜里的松籽流到了地上,仿佛生命皮囊所包裹的内涵正在向外悄悄地泄漏。
就在当天晚上,男知青们躺在宿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