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晚明二十家小品施蛰存.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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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晚明二十家小品施蛰存

5、晚明二十家小品——施蛰存

  ○唐公子传

  余下第归,抱幽忧之疾,以道书淘汰之。

心猛气深,强抑不下,乃搜读稗官家,得《李公子传》。

《唐书》言,邺侯之子繁,不甚贤。

今公子颇有奇韵,想繁之兄弟行也。

但不知为邺侯第几子耳?

录之左方:

  李公子者,父泌,为唐邺侯。

侯既老,谢事辟谷。

公子官袭侯封,不愿侯,愿词赋科。

时肃宗新复两京,以《两京赋》试进士,御泰清殿亲临之。

公子立不万言,未尝加点。

赋上,上方午膳,大常作乐,命辍乐读之。

爱其美也,袖入宫中,擢第一人,勒石刻《两京赋》于殿前。

公子方十九,眉目清映,紫衣白马,宛如神仙。

上一见大喜,谓侍臣曰:

“邺侯宣劳,再造邦家,曾不肯剖粒自饱,今其虽不愿侯,授官宜与侯等。

“以集贤学士授之。

公子谢曰:

“臣实不敢当此,但乞告身一通,便宜山水间,县伯不得追呼足矣。

”上嘉其志,御写敕扎,并赐宫嫔两人曰:

“一以掌书,一以爰酒。

”郭汾阳有女曰清明君者,有殊色,喜读《离骚》古陶谢诗,尝删诗去其郑卫者,手录一卷,日日批注。

闺房中以小室庙祀舜二妃,配飨以鲁共伯之母,黔娄之妻,春秋祭之以文,其高闲如此。

汾阳王难其配,以李《两京赋》视之。

清明君慨然叹息曰:

“可矣。

”既归李,李年少谑浪,醉时微以谑语侵之。

清明君不悦,见其谢过,乃笑曰:

“妆之天性,栖栖艺文,若欲濡首酒杯,从公笑间乞爰热,所谓笾豆之事,则有司存,无已,愿以黄金千斤,为公子置妾数百,以任恣讨。

”汾阳王闻之也,遣人分驰四方,四方有奇女子以诗名显者,搜访殆尽,而其中曰纤纤,曰白娟,曰鹭,曰春荑,曰红草,曰晕儿,曰绿丝,曰碎桃,皆骨柔气清,熟于古文奇字。

而纤纤善筝。

白娟善歌。

春荑善鉴古器,善笙。

红草善弹鸟,善鼓琴。

晕儿善啸。

绿丝碎桃善种花,花经二人手,无不活,又善骑马。

鹭善丹表,善舞。

公子乐之以酒,酒必以诗,诗成,诸美人起而和歌,歌无杂声。

其他修竹清泉,细帘嘉树,月出之时,鸟啼弦乱,相与牵衣抱袖,红白低迷,起视草头蕉叶之上,大都墨迹酒痕而已。

清明君无问晴雨,每候山果新熟,则遣美人捧进公子。

或书史有奇事可读者,以彩线识之,则遣捧进公子。

或成新篇,或偶得一二佳句,不忍独赏,则遣捧进公子,故美人人人得亲公子也。

而清明君当其酒半,尝乘紫帷小车临焉。

公子率纤纤以下,短讴长,弹筝鼓瑟,次第上寿。

酒已,则各以平日所赋诗献清明君,焚香缓坐,细加品题,稍不安者,为改点数字,每点一字,辄以一觞罚公子曰:

“君老于诗者也,不为美人更之,乃含糊作影子过耶?

是必容香火情。

”美人皆笑曰:

“善,诚如夫人言,是宜罚。

”如此者连罚数觞,公子竟辞醉矣。

公子尝游于苏州,时有新进士选名妓百人浮于何花荡中。

众进士本措大骨相,骤得此,足高志扬,毕露丑态。

公子更布衣,坐小舟,往来观之。

有进士呼曰:

“是小船中秀才何为者?

汝能饮酒乎?

”曰:

“能。

”能赋诗乎?

曰:

“能。

”曰:

“若是,汝且过我。

”公子岸然据其上座,执酒卮瞠云霄不为礼。

众进士以为狂生也,俟其酒干,欲以诗困之,及分韵,公子谢不能,曰:

“顷固以谩语诳君一杯酒耳,实不晓诗为何物。

”众进士顾诸妓大笑曰:

“吾故料狂奴谙此,吾辈且自作诗。

”诗许久,沉吟不成一语。

语出又村鄙可笑者。

乃手舞足蹈,互相传示,叹赏不已。

已而悉出金玉宝器,以陈富贵,耳语诸妓曰:

“是秀才曾见此否?

”傍有一黄衣妓者秀质楚楚,愁态万端,公子叩之曰:

“吾观汝一似有忧者,汝有心事,可告诉我,我为汝料理不难。

”一进士掀髯大言曰:

“汝欲了此君心事,但恐酸秀才正自不堪。

是尝负我千金,分毫无所偿,今见我,不觉敛容耳。

”公子笑曰:

“此细事,何足忧。

”于是从进士又大笑,转以为狂生也。

顷之,公子之楼船适至,鼓吹大作,公子呼进士与各妓过船,罗列食器,酒皆以五色宝玉,明珠翡翠,雕镂装缀之,奇丽特甚。

公子见之,斥曰:

“何乃陈此俗物!

”亟撤去,悉付黄衣娘子:

“今日一段心事,为汝结证了也。

”已命更席,则陶觞瓦鼎,无非三代物,最近者亦秦汉铜器。

隔帘女伴,隐隐作乐,曲谱俱内调及公子新诗。

欲因诗尾得公子姓名,已知其为公子也,皆粉粉向前夺诗。

公子令曰:

“汝辈且置酒于此,若酒冷而诗不成者,罚我;诗成而酒热者,罚汝。

”往往酒未及温,已摇笔满纸矣。

纸尽无可奈何,乃裂帛绢,绢尽则裂帷幕屏褥之类,又尽则各剪裙叶,或绝长袖以进。

所得片言双字,如获奇宝,贴身藏之。

众进士诱之以酒,酩酊,多半窃去。

妓有啼者,公子以为可怜也。

公子起立作乐,女伴乘间说之曰:

“汝辈尽肯落籍从公子游乎?

有别院在湖山之上,门前朱楼一带,覆以垂杨,松篁中粉廊红榭,高台短桥,宜雪宜月,四面绕以梅花五六十里。

深秋之际,则林枫万株,拥若霞气。

枫树间有高楼,翌以堂庑,其正中以奉藏经,基两旁以贮古今异书,左有酒库,凡天名酒无不藏;右有泉库,凡天下名泉无不具;若此者可以休汝矣。

”诸妓唯唯,乃尽从公子归。

公子悉召酒人剑客,高僧道士,晓夜酣歌,沉浮此中。

赋诗之暇,非细谈释部,则酬论兵符,烛尽酒空,醉而后已。

宾既散,时与绿丝碎桃高装骏马,踏入深山中。

过平原易地,着鞭夺路,抛闪如飞。

树丛边听山鸟声,则命红草弹鸟,偶不中,皆拍手笑,浮以半觞。

转入幽险处,美人车不得度,攀萝挽石,欲上欲下,笑啼杂出。

忽到荒冈崇岭之上,天风四来,晕儿清啸一声,木叶乱舞,裙裾飘脱,步立不定。

公子惧其伤也,乃徐返焉。

天下闻公子名,饥寒之士,辐辏来进,候其将归,皆匍伏道左,叩头大呼,“非公子无以活我。

”公子转盼间,赏劳都遍,日费千金,无几微颜色。

一日,就中忽有执公子衣者曰:

“愿辟人,臣有所言。

公子不忆于陵时乎?

汝所谓陵陈仲子者也。

上帝怜汝贞苦,故今日置当李家,涉猎世味,清明君即向时辟纟户夫人耳。

夫日之光有短长,月之魄有死生,人之福有往还,公子宜早决。

且汝父邺侯及妇翁汾阳,皆为清微天帝君待女,夫妇来久矣。

”言讫不见。

公子大悟。

以家产万亿计,悉散之,与清明君入洞庭石公山修道,不知所终。

后陆贽至华亭,常见公子往来三泖中。

○杨幽妍别传

幽妍小字胜儿,生母刘,行一,在南院负艳声。

早岁落籍,去嗣陈氏。

陈之姨董四娘挈往金阊,习吴语,遂善吴。

董笑曰:

“是儿甫八岁,如小燕新莺,不知谁家郎有福,死此雏手。

”陈殁,抚于杨媪,媪奇严,课书课绣,课弹棋,妙有夙解,不督而能。

女兄弟多方狡狯,嘲弄诒侮,终不能勾其一粲也。

庚申,杨媪避难吴越,载幽妍与俱,年已破瓜矣。

薄亻幸难嫁,有心未逢,俯首叩膺,形于咏叹。

一日,遇张圣清于秀林山之屯云馆,群碎满前,席纠无主,独幽妍兀坐匡床,旁无转瞩,掠鬟舐袖,笑而不言。

私祷云:

“侬得耦此生。

死可矣,”张圣清者,才高笔隽,骨采神恬;造次将迎,绸缪熨帖;人莫觉其为廉察使子也。

舟中载冬史弦索,悉付小青衣排当。

小青衣能射主人意中事,兼工竹肉,圣清曰:

“此西方迦陵鸟,”以迦陵呼之。

每携入竹屿花溪,递作新弄,而最不喜平康狭邪之游,谓此辈正堪与头奴,大腹长鬣贾相徵逐,岂容邪魔入我心腑?

至是与幽妍目成者久之,明日,遂合镜于舟次焉。

于时溽暑,昼则布席长林,暮则移桡别渚,疏帘清簟,萦绕茶烟;翠管朱弦,淋漓酒气;幽妍自谓“十五岁以前,未尝经此韵人韵事,”即圣清亦曰:

“世岂有闺中秀,林下风,具足如胜儿者乎?

”尼熟渐久,绝不角劲语词,两人交相好,亦复交相重,曰:

“吾曩过秀州,草庵外闻老尼经声,跃然抱出世之想,自惭绊缚,不能制鞲奋飞,今尼君串珠缠臂,持戒精严,同心如兰,愿言倚玉,十年不死,请事空王,宿羽流萤,实闻斯语。

”圣清饮涕而谢之。

七月,应试白下,幽妍送别清溪,注盼捷音,屈指归信,并尔杳然。

及重九言旋,而幽妍先驱渡江去矣。

自此低迷憔悴,瘵疾转深,腰减带围,骨见衣表;王修微谓余曰:

“吾生平不解相思病何许状,亦不识张郎何许人,今见杨家儿大可怜,始知张郎能使人病,病者又能愿为张郎死,郎不顾,立枯为人腊矣。

”圣清闻之,遣急足往视,幽妍开缄捧药,涕泗ォ澜。

妪簪怒,闭绝鱼雁,消息不通。

幽妍典{赞}珥,赂侍儿,属桃叶渡闵老作字以达意焉。

扃斗室,不见一人,即王孙贵游,剥啄者,指刀绳自矢而已。

媪卞怒并甚,挝詈人理,取死数四,救而复。

不得已,复载之东来。

圣清侦状,义不负。

有侠客徐内史,就中为调人,弹压悍媪,无可故悬高价,杀此铁石儿。

媪唯唯。

圣清乃纳聘,迎为少妇,稽首廉察公逡逡如女士,且凯宜男,勿结责也。

比入室,病甚,犹强起熏香汗衣,劈笺涤砚,圣清手书唐人百绝句授之,读皆上口。

又雅能领略大义,每回环离肠断魂之句,掩抑不自胜,真解语花也。

病中解脱,了无怖容,佛号喃喃,手口颇相续。

忽索镜自照,不觉拍几恸哭曰:

“胜儿薄命,遂止于斯!

”又好言谓圣清曰:

“君自爱,切勿过为情痴,旁招诃笑。

妾如有知,当转男子身,以报君耳。

”又曰:

“妾命在呼吸,偃大人新宅不祥,盍移就郡医疗之。

”岁逼除夕,圣清归侍椒觞别去。

幽妍忄忄喘益促,侍儿问有何语传寄郎君,但瞪目扌追胸,不复成声矣。

盖壬戌腊月二十七日也。

圣清奔入城,且号且含衤佥,延僧修忏,撤荤血者兼旬,雕刻紫檀主,置座隅,或怀之出入衣袖衾间。

食寝必祝,祝必啼,啼曰:

“吾欲转采不死药,乞返魂香,起幽妍于地下,而不可得。

又欲金铸之,丝绣之,倩画师写照百回,而未必肖也,何如徵传眉道人,为逝者重开生面乎?

”余曰:

“传且就,恐挑哀端,俟君病良已,乃敢出。

”讵料君之终不及见也。

幽妍墓在龙华里,圣清选地结茆龛祀文佛如来,偿其始愿。

修竹老梅,环映左右,清芬凉影,飒如有人。

画眉郎,散花女,其将比肩捉臂,踏歌而嬉于此乎?

古有《庐江吏》,《华山畿》,欧阳詹秦少游之义娼,纠结夙缘,一恸而卒,初疑出于诞妄,今乃信为果然,如幽妍圣清者,少判在凰窠群鸳鸯牒中,岂死于情哉?

死于数也。

余不忍以介静辞,为作别传,付子墨墨娥,相与流通之。

死乎?

不死矣!

○范牧之外传

余宅邻牧之,少闻牧之以情死,不敢问父老。

比十年,奉化人之教,略已定情,乃始许牧之子必宣作《牧之传》。

范生牧之,名允谦,伯父太仆,父光禄,为文正忠宣公后。

牧之复以庚午举乡进士。

生百颀,广额颐颊,而下小削,目瞳清荧,骨爽气俊,不甘处俗。

华亭世家子,出必鲜怒,锦衣狐裘,舞于车上,童子骈肩而随,{赞}玉膏沐,如妇女之丽,牧之见之,往往内愧肉动,毛孔猬张,辄障面去。

牧之居恒单衫白衤令,着平头弁,与诸少年颉颃而游。

游遇豪贵人,牧之欠抑唯诺,阳兼不敢言,众以为是生也,寒酸不上人眼,意轻之,牧之乃快。

或坐客小觉,则拂衣疾趋出,急遣追呼者问牧之,牧之飘风逝矣。

性嗜书,无所不读。

能跳梁于翰墨间,有才子之志。

客非韵,斥门者不纳。

纳必以名香清酒为供,或宴语夜央,喜不嗜寐。

童子更烛割炙,复张具如客初至时。

屋下鸡鸣,犹闻鼓琴落子声,及醉而啸者。

至是四方之客日益集,牧之恢张心胸,厚往薄来,故杂宾亦稍稍得进。

而未几杜生之事起。

杜生者,妓女也。

以风态擅名,慷慨言笑,与牧之一遇于阊门,目成久之。

退而执手叹曰:

“吾两人得死所矣。

君胜情拔俗,余亦侠气笼霄;他日枕骨而葬太湖之滨,誓令墓中紫气,射为长虹,羞作湎氵典女儿,下指鸳鸯,上陈双鹄。

”嗣后淹系旬月,无复顾礼,废顿精神,废缀家政。

客乃有为文告神以绝牧之者,牧之答曰:

“仆闻朽名为辱,朽形次之,诸君子俱当世贤者,仆虽不才,忝惠庄之遇旧矣。

诸君子一旦摄齐束带,矢之神前,击钟伐鼓,以绝鄙人,一时观者莫不骇遽狂走,谓仆当得夷族之祸,以至于此。

甚而造作端末,飞流短章,笔之俞糜,付之尸祝;无烦检考,遽定爰书;不须左验,遂成文案;是忠告之义,同于レ觖;捃摭之过,近于文致;使仆不能含生于覆载,强息于人世;辱云甚矣。

仆亦何人,其能甘之?

惟有蹈东海而死耳。

”牧之既深情,胶粘不解,而复为诸客所激,若圆石遇坂,转触转下,势不得不与俱尽。

会太守窘杜生,出辱之庭。

牧之忽愧,以身左右翼,多悲辞。

太守徘徊不令下鞭,然终不许牧之以一妓女烬。

黜卖杜为贾妇。

牧之佯诺,阴使人赝为山西贾得之,以藏于别第。

俄载而与俱之长安。

居长安邸不三月,牧之病肺死。

牧之既死,杜生敕家人装治其丧归,而以身从。

杜入舟,忽忽微叹,闲杂吟笑,如无意偿范者。

至江心,命浴,浴罢更衣,左手提牧之宣和砚,右手提棋楸,一跃入水。

左右惊视,不能救,初见发二三尺许,沉浮旋澜中,已复起紫衣裾半褶,复转睫间,而生杳然没矣。

余闻牧之事光禄公,秦淑人,及遇弟允临,斤斤孝友,名教人也。

因缘为祟,卒耗俊姬,何哉?

汉高项羽,英雄绝世,剑锋淬人,眼不为眨,乃心销神枯,终不能断虞戚之爱。

夫二公赖有此举,小足破俗,不然,项乃倔强老卒,龙氵集公一村亭翁故态耳。

语云:

“天下有心人,尽解相思死。

”世无真英雄,则不特不及情,亦不敢情也。

牧之者,得无老子所谓“勇于敢则杀”者欤?

定盟旦誓,永焉弗谖,沉恨幽疑,泮然涣释,两人可谓诚得死所矣。

使杜迟回独生,或不欲生而无幸以不汗病死,寥寥千古,含怨何期?

今而后,知杜生之有以谢牧之也。

或曰:

“君家蠡,首倡风流,而唐杜牧之奇宕挑达,半卧粉黛中以老。

君于牧之则讳姓,于蠡则讳名,垂二千年而合为范牧之也。

”呜呼!

然欤?

否欤?

赞曰:

余与牧之子必宣游,生驹俊鹘,抑何其似牧之也?

必宣入国,而遇平康里则疾回其车。

市有倚门而挑者,耻若面黥,惟恐唾沫形影之及。

必宣少孤,心不能记牧之短长肥瘠,而能不失尺度如是,父岂必身为教哉?

夫曾子子父之相反,而赵括之读父书也,为人后者,其奚择也?

○花史题词

吾家田舍,在十字水中。

数种花外,设土М竹床,及三教书。

除见道人外,皆无益也。

独生负花癖,每当二分前后,日遣平头长须,移花种之。

犯风露,废栉沐。

客笑曰:

“眉道人命带桃花。

”余笑曰:

“乃花带ㄞ马星耳。

”幽居无事,谷辑《花史》,传示子孙,而不意吾友王仲遵先之。

其所撰《花史》二十四卷,皆古人韵事,当与农书种树书并传。

读此史者,老于花中,可以长世;披荆畚砾,灌溉培植,皆有法度,可以经世;谢卿相灌园,又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也。

但飞而食肉者,不略谙此味耳。

○花史跋

有野趣而不知水者,樵牧是也;有果窳而不及尝者,菜亻庸牙贩是也;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达人贵人是也。

古之名贤,独渊明寄兴往往在桑麻松菊,田野篱落之间。

东坡好种植,能手接花木,此得之性生,不可得而强也。

强之,授以《花史》,将艴然掷而去之。

若果性近而复好焉,请相与偃曝林间,谛看花开花落,便与千万年兴亡盛衰之辙何异,虽谓二十一史尽在左编一史中,可也。

○柬米子华

前以一束生刍,拜太夫人。

四顾萧然,苔花绣壁,落叶满门,人为醋鼻。

顾弟且为足下顿足相敬。

古所谓蓬蒿三径,居然名士风者,正为足下发耳。

足下诗本性情,绝不作当今涂神画鬼面目,乃就李不知有米先生何也?

且无论足下,即秋潭一沙弥;彦平方叔两缝掖,俱寂寂如木钟石鼓,大雅凋伤,烟霞冷落,一至于此!

仆为老亲,浮沉人间,既似在绦之鹰,复如斗穴之鼠;思得清凉闲散如兄者,相与以一钵米,一杯茗破之,亦了不可得。

况海氛杂沓,吾辈泄泄与蜉蝣燕雀争尺寸之安,何以堪之?

○与王闲仲

今日午后,屈兄过七夕。

因思牛女之会,当新秋晚凉,故不热;女之外,无小星,故不争亦不妒;一年一渡,故不老;容把杯共笑也。

○答项楚东

初坚客戒,如棘篱护笋,咫尺相隔。

顷者柳花如霰,鸳鸯倦飞;小阁褰帷,残炉尚烬;此时恨不与吾丈共之。

二诗小儿涂鸦,不堪一笑,差有米家云山,少能忏垢耳。

○与屠赤水使君

前读《昙花记》,痛快处令人解颐;凄惨处令人挥泪;批判幽明,唤醒醉梦,二岁中语也。

往闻载家乐,过从吴门,何不临下里,使俗儿一闻霓裳之调乎?

若近有新声,亦望见示。

懒病之人,得手一编,支颐绿阴中,便是十部清商也。

○答张上马毅仲

某衰病下劣,日与农师渔丈人为群,不敢齿及风雅二字。

即小有撰述,如沈梦溪云,退处山泽,更绝过从,所与谈者,惟笔砚而已。

不意明公好奇太过,札贶先施,属以糠比之导,神交知已,宇宙寥寥。

谨撰数言,以候斤削。

明公主盟文苑,吴儿辐辏龙门,不异众鱼之曝鳞点额。

某老怯道路,近结苕帚,莳嘉蔬,种修竹,远望轩后寒山,如在肘下。

又以饮冰俸钱,多市村醪,从黄肥紫壮中,细嚼寥吟好诗,颇觉受用太奢,呢不得明公过此,共享黑甜白醉之乐也。

○王元美

别来从句读中暗度春光,不知门外有酒杯华事。

每忆只园云观,草绿鸟啼,追随杖履之后,笔言款洽,如此佳况,忽落梦境矣。

耕樵问答道原

耕者问曰:

“道本日用常行者也,而又原哉?

樵夫曰:

“咈也,人不自知日用即道,故推原道者,不可须臾离也。

须臾不离,盖通天地之大,无外际也;虽隐微之小,无内隙也;达古今之久,无停息也;悬日月之明,察有无也。

显诸形器也,视自明,听自聪,言自信,动自礼。

喜怒哀乐自宜节,孝弟慈让自顺德,家国天下自齐治均平。

位天地,育万物,无有一人不秉具,自能中和,范围不遗,而无敌於天下者也,故曰道原。

道本自如,人习罔危,幸而免耳,谁识同囿日用,自知自明哉!

”圣儒传一辨

耕者问曰:

“今夫一也,造端伏羲,画象丽阳,原是天得以清,地得以宁,人得为大生大成,不虑不学,自明自神者也。

至尧舜则曰精一,文王而曰纯一,孔子直用'一以贯之’也。

迨宋诸儒,有以无欲为一,有认动亦定、静亦定者,有能识破玄机独乐者,有知先立乎其大者,有必格物穷理以致知者。

我朝幸启良知之呼,终振大成之传,要拟圣儒之各造,似可同归为圣功。

究竟简易中正处,不无毫厘千里谬,是故一之为清宁,生化神明,裁成人物天地者也。

本基羲画、成象无为,亦未曾有何指点,出垂昭示。

尧舜神会,以微易危,故兢兢精一,安安执中也。

文王默契敬止,翼翼小心,纯一不已焉。

孔子独领画一,本自精纯,竟用以贯日用,所之时措适宜焉。

至日无欲为一,各家操习,率皆迷羲之画、孔之信,又不迨溯舜之精、文之纯,贸贸探采释家下乘,时时拂扫之勤,滥拟群一同功。

甚者,破碎一生神思,收放心,去欲念,竟莫窥见此一即天心天日,此心自有聪明,随所欲不逾矩者。

况归除运世二千年来,杏坛绝响,不可痛乎!

樵不得已,近譬一物,曰:

“先圣所画之一也,如今人家常用牢固底长绳索也。

伏蓑取以象心,刚壮曲折如如。

尧舜则加意精制其索,允怀在中,文王亦小心翼翼,纯实此索,不贰杂也。

尼父则知信既及,就将此索直串万贯纹钱,随周日用,彻上下四旁不竭也。

至曰无欲,如将索外摸揩尘垢,徒劳而不知所以为用,虽间有识破独乐之汉,先立其大之能者,然皆未知一道之仁,进取立达己人为止至。

幸遇阳明破荒呼觉良知,以开道眼;崛起心斋,穷探大成,中兴师道。

时际耕樵及门授禅,弃身操印,不惑不乱,遂行齐家孝弟仁让,游扬四方,颇采信与。

是以壮志显比,中正易简,调燮曲致,善养同仁,确守绳墨,敢惑他技哉!

故扬圣儒传一辨。

”晰大学中庸

耕者问曰:

“大中学庸,学大庸中,中学大庸,庸中学大,互发交乘乎心性,吻合造化乎时育,足故中也者,帝乎其大,主积万善,从《中孚》,夫子所谓天下之大本。

是大本也,家乎万有为《大畜》,孟子所谓'万物皆备於我’。

我中既无朕兆致和,亦无声臭中和,御运天道性命,从心为学,入道成德,三年大成,宜家教国风天下如视掌,岂不易简,岂难致哉!

是故学之自造以成己也,必先聚精凝神,遂性致命,崇德达道也。

教在立达以成人也,即精丽神,怡性融命,口德至道行也。

樵夫曰:

“然则学教之内,又有精、神、性、命、德、道六别欤?

耕者曰:

“咈,吾心精神只是一片,学教盘桓,亦惟在此片中,自融性命德道尔。

是故指一片之变化莫测曰神,聪明睿知曰精,生生无已曰性,分定不易曰命,一心直行曰德,曲畅旁通曰道。

实出一片,自显自设,即学即教,自哲自晰,无贰无息也。

合而通之,根心生色,形贞晬盎而浑丽焉。

互而致之,学为教之蕴蓄,教本学之成宪,淑蓄绪泽则先事於学,其后获也即能为教。

学教自成其身,言动悉如心矩,将以事亲从兄,宜家教乡邦风国仁天下,自可朞月,三牛必大成,四方归化,不爽诬也。

樵夫曰:

“大学中庸绪造既可知可能矣。

然则《易》曰潜、见、惕、跃、飞、亢之序历,将何为躬造符节此大中学庸哉?

耕者曰:

“大中学庸,即易运时宜,无二道,无二学,无二教也。

是以潜之修也,得於七日闭关以凝神。

见於世也,竟获一阳来复,利有攸往。

惕乎中也,统率阳长为慎独。

跃诸庸也,愤发乐学入大成。

足至无上独仁,无敌自神,往来中立,吋宜飞御乎性天之乐,莫御乎覆载持帱之大中。

如此安身以运世,如此居其所,而凡有血气莫不尊亲,是为亢,丽神易仁道,无声臭乎上下四旁,所谓时乘六龙以御天,独造化也。

如此哲晰大中大易,以变化学庸。

仁道必身亲,易善易天下,彰顺化,自将迸灭百代蓁芜、千家注集之糜滥也。

此为耕樵一生,既竭精神心思,知及仁守,庄莅动礼成乐之极至深涵,如是严造脱颖,如是乐止自神,不贰息也。

樵夫曰:

“审如是也,则夫子曰知禘之说之於天下也如视掌,不即其几乎!

耕者曰:

“善哉,但今天下久倒悬於水旱兵戈征乱,达虏倭夷酷虐,侵渔危患,阱陷生灵,无告无谋,可谓水益深、火益烈也。

曾有一仁臣如文王之心、伊尹之志,欲救尧汤七年九年水旱之苦,忧皇皇思回天心,即可运今日颠危如反掌,即可如孔子入鲁三月国大治耶!

岂终诿曰'一言兴邦’、'一人定国’为虚诞哉?

岂耕樵过信此学此道,非身有心得而敢狂罔诬欺至此哉!

”晰行功

耕者问曰:

“天道流行,人心日用本原不贰不息,何事於人,必皆以功乃为行著。

不然,只是日用不知,百姓蠢蠢尔。

樵夫曰:

“嘻,难言也,必欲晰言,敢将'大学中庸’四字眼则缕析系状,即知樵夫一生行功矣。

夫大之方体也,曰明德,曰至善,曰知在格,曰意心身,曰家国天下也。

夫中之主宰也,曰天命性,曰道睹闻,曰隐微独,曰天地万物也。

总列张乎天道人心,流行日用,自具体强,不虑不学者也。

云何系学以大,以庸丽中,将焉取裁?

盖有取於精金出矿,胚胎庞朴。

据以市贾,难竟信用,遂入炉火,煅化鎔煎,倾泻纹科,然后遍用贸易交通。

所以圣神识道识心,同乎矿金之盹肫,裁成辅相,翼以学庸,为炉泻此内,锡类多功,即大惯文武吹煽缓急之不等(原注:

句疑误)故於明德上加明之之功,至善处加止之之方,知而曰致格,从在也。

意必诚,心必正,身必修,家必齐,国必治,天下必平,是为平章百姓,黎民咸归亲亲也。

此学之所以聚乎其大,立生己生人生天下之大本也。

於性则置率焉,言统率万军,权任严重。

於道而曰修也,言从率出入,曲畅润色焉。

故於睹闻之或忽忘苟离矣,即戒惧提醒,复通达也。

於隐则有潜昭之莫见,於微则有口口之莫显,於独则加凝重之斟慎,及於天地万物也,则竭致翕口,人人君子,人人中和,以为位育,不遗不过,此庸之所以承乎其中,达成己成人成天下之化道也。

虽有两间作用之纷制,实本《大学》《中庸》之自能,合而通之,心之乐,性之跃,学以橐,庸为籥,日用流行,几活泼泼,百姓圣神,同此知能,与察孔莫,是以耕樵识透知及,敢於勇力仁守,竟则庄莅动,礼乐遂,行功深造,所谓头头冲著,步步踏著,真不敢欺罔,亦不敢不直扬也。

或遭患难险阻,匡桓杀害,从天降、从人致者,实为此学,此庸《大畜》,福境在我,自增之益,自得之乐,不啻《屯》《坎》二卦形状也。

余何言哉?

故晰行功。

”诛逢蒙杀羿心议

耕者问曰:

“在门之何因堦有杀羿之行哉?

”樵夫仰天长笑曰:

“此种人豪,此等事业,不必究刷赘疣痕迹於世也。

”耕者曰:

“何伤乎!

《春秋》臧否,孔子笔削,岂皆出类拔萃人与事也?

”樵凝思踌躇,三揖化工,扬言曰:

“如此究刷也,是我朝一段大公案,但先师严训曰'行有不得,皆反求诸己。

’又喫紧曰:

'子如不孝父,不可不反其慈之不至,即是拟律。

’樵疚。

无疆作用,何间何戕,追例杀羿,未可类方。

”耕者曰:

“如是反责,教我多矣。

但古人篡弒,亦曰告天子,告方伯,请以讨之。

”樵曰:

“君父之义,万古振振;师友之道,至孔独整。

是故有师无当於五伦,五伦弗得弗明之典。

”又曰:

“亲生主思,君养主义,师教则兼恩义而致之,遂於其任至重,其功至大,其师之自御也为慎独。

是以旷占人心,君亲昭严,偶有逆故,人得而诛之,况夫子际会哉!

”耕者曰:

“审如是,正游所倡,所学所提,交扬朝野,互鸣道輗,如何作用,至此睽离。

”樵夫曰:

“未可诿彼作用尽非也,彼亦宪古而从今,以为游为风宪也,是故其宪於今之教也,盛行文公之学,其追乎古之学也,果息邪距诐以正法?

是以道在樵也便便洋洋,惟法语,惟危言,未尝媚口乎上下四旁,嚣嚣辚辚,佩仁义,丽孝弟,将蒸易乎朝野五伦,如此自信,直躬终始;如此觑揆,戾乖时尚,如之何不类少正卯之'言伪而辩、行僻且坚’乎?

如之何不中伤之亲丧不吊,掠鬻慧党,以谩游妨病之袭位恣好,倚势浮荒为督学哉?

是以必借诛卯名义,以风天下,然后快於其有为之大也,然后奓泰其忠义之交也。

师友流号不足渝焉,杀羿巷议岂足恤哉!

况樵言行,过盈天下;樵学孔仁,尚未知止,是戮允宜,咎无所归,而又失足误步,自取蛇啮,皇皇医解,叨获全生,了结修齐素愿,即等再造,天仁恩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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