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崩》全文在线阅读.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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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崩》全文在线阅读

《雪崩》全文在线阅读

 还没走到日曲卡雪峰,老天爷就刮起了暴风雪。

尖锐的北风呼啸着从V形的风雪垭口蹿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压下天上的落雪,漫起山旮旯里的枯叶斗和沙砾,整个山道仿佛是被飞扬的芦花密密包裹起来的芦苇荡。

你扬起树枝在母牦牛艾蒂高翘的臀部抽了两下,催促它跑快些再快些,天黑前无论如何也要穿过日曲卡雪峰。

雪峰下那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是在陡崖上开凿出来的,石头路面被羊蹄马蹄牛蹄和兽爪人脚磨得油光锃亮。

再铺一层雪片结一层冰凌,滑得就像涂了油。

摸着黑走这样的山路可不是闹着玩的。

艾蒂不愧是你从小饲养大的牦牛,懂你的心事,撒开四蹄一路小跑。

刚满半岁龄的花面崽紧紧跟在母牛的屁股后面。

寂静的山野响起一串雪片被踩碎的“嚓喇嚓喇”的声响。

转过一道山岬,就是日曲卡雪峰了。

滇北高原的山峦一般都是丘陵状,缓缓隆起,模样很像一只只发酵得恰到好处的馒头。

唯独日曲卡雪峰,平地突元,峻峭挺拔,高耸入云,就像一根支撑穹隆的天柱。

此刻,山体的沟沟壑壑间积满了白雪,就像穿了件又肥又宽的羊皮袄,显得有点臃肿。

尤其是冲着羊肠小道的那面山坡,顶上的积雪已厚达几丈,呈悬挂之势,像是高高蹲着一匹张牙舞爪的白色怪兽,随时会扑跃下来吞噬一切。

这不是幻觉,确确实实这里每年冬末时节都要发生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

日曲卡雪峰是一座仁慈的山,从不会像其他凶狠的雪山那样,突然爆发雪崩把在山脚下经过的生灵埋葬在厚厚的雪层下。

它总是在雪崩的半小时前就从陡斜的山脊线滑下一条雪尘,开始细如米线,逐渐变粗像条白带,在雪崩发生的前几分钟,又形成宽达数丈的雪的瀑布,凌空倾斜,在山道上空形成一道耀眼的白色弧线,伴随着訇訇如雷声响,警告山脚下过路的生灵赶快躲避。

日曲卡雪峰确实有副好心肠,所以尽管年年雪崩,却从来没伤害过山民和牲畜。

你的大名就叫山娃子,从小在这一带山野滚爬摸打,对雪崩的奥秘当然一清二楚。

陡斜的山脊线没任何动静,你大胆地往前走。

石头路面上覆盖着冰雪,很滑很滑。

花面崽突然一脚踩空,“咕咚”一声从山道上摔下去。

花面崽一只后蹄踩在一块冰砖上,冰砖“吱溜”滑下陡崖,花面崽也就摇晃一下身体跟着跌了下去。

等你反应过来,想去揪住花面崽的尾巴,帮助它站稳,已经迟了。

这一段崖子虽然不深,却很陡,花面崽几乎是笔直掉下去的。

崖底爆起一团雪尘,还传来牛骨折断的脆响。

走在前面的母牦牛艾蒂,“哞”地惊叫起来,不顾一切地撒开四蹄,在结满冰凌的窄窄的山道上奔跑了一程,找到一处斜坡,四蹄踩在斜坡的积雪上,笨重的身体像滑梯似的滑进崖底。

不一会儿,山谷里传来母牛和牛崽高一声低一声的哞叫。

你别无选择,也只好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积雪下到崖底。

这是一个瓦钵状的山谷,面积不大,阴森森的有一股刺骨寒气。

猛犸寨的人都管这山谷叫黑谷。

其实,这山谷冬天一层白雪,夏天一地青苔,根本没有什么黑颜色的东西,起名黑谷,不过是用颜色来象征某种凶险。

你循着牛哞声很快找到了艾蒂和花面崽。

花面崽卧在一块凸凹不平的岩石上,积雪被砸出一个半尺深的坑。

你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下,它身底下没有淌血。

没有淌血比淌血更不妙,淌血说明伤着了皮肉,没有淌血说明伤着了筋骨。

你扬起手中的树枝,“嗷”地喝叫一声,在花面崽屁股上狠狠抽了一家伙。

你巴望它能挣扎着站立起来。

可你很快失望了,它只是把细弱的脖颈扭了扭,表示极想挺立起来,身体却像坨僵硬的石头,怎么也动弹不了。

你不愿相信它四条腿真的都骨折了,扬起树枝还要试一试,突然,艾蒂鼓起一双铜铃似的牛眼珠子,愤愤地朝你低吼了一声;花面崽也向你投来怨恚的眼光,凄凉地叫了一声。

你虽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却已是有六年牧龄的老放牛娃了,对牦牛的脾性摸得很透,晓得艾蒂是在警告你不要折磨它的已受了重伤的崽子。

花面崽是在告诉你,它没心思跟你调皮捣蛋,它实在是无力站起来了。

这该怎么办才好?

花面崽虽然只有半岁,少说也有百把斤重,你别说挽把它背回家去,抱也无法把它抱起来。

艾蒂倒有身牛力气,却不会像猴那样驮猴娃行走,也不会像虎豹那样叼崽奔跑。

要是早知道半路会遇到这场暴风雪,你绝不会让花面崽尾随着艾蒂到雪山镇去运送两笼野雉的。

阿爸曾劝过你说,山娃子哎,去雪山镇路途远,带着牛崽是累赘,会添乱子的。

你没听阿爸的话。

现在,后悔也晚了。

雪越下越密,阴霾的天穹一片晦暗。

怎么办?

这条荒僻的山道平常就罕有人迹,暴风雪中就更见不到一个人影。

看来只有回猛犸寨去搬救兵了。

阿爸会有办法的,约上伦戛舅舅和阿努大叔,举着火把,带着竹竿绳索,就可以把受了重伤的花面崽抬回家。

你试探着拉了拉艾蒂的鼻绳,它犟着牛脖子瞪了你一眼。

你知道,它要守护在牛犊身旁。

这也好,你想,有艾蒂在就不怕野狼、豺狗和雪豹来扑咬花面崽了。

牦牛头顶那两支琥珀色的牛角锋利得就像两把尖刀,护崽的母牦牛比老虎更凶猛哩!

从日曲卡雪峰到猛犸寨来回约三个小时,虽然黑谷风雪弥漫,但牦牛生性耐寒,全身披挂着的一绺绺长毛能有效地抵御风雪,不用担心会被冻坏。

你动手解开艾蒂身上的肚带,卸下驮架。

两笼野雉在雪山镇卖了个俏价。

驮架空空,没费多少力气就从艾蒂背上卸下来了。

你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准备离开黑谷。

突然,脸上似乎被什么东西喷射了一下,冰凉冰凉,还有点生疼。

不像是风把雪花刮到脸上,天上飞扬的雪花轻盈温柔,感觉是凉丝丝痒丝丝,而不会生疼;也不像是地上的沙砾被风卷起飞溅到脸上,沙砾落到脸上绝不会有那种刺骨的寒意。

你无意中走动了几步,脸上那奇异的感觉顿时消失。

你再走回刚才站立的位置,脸上又出现了无形的喷射。

你惊讶地抬起头,日曲卡雪峰耸立在眼前,嶙岣的山体堆满了白雪,显得头重脚轻,摇摇欲坠。

那条潇洒的山脊线正正对着你的脸,山脊线似乎在朦胧地流动。

暮色苍茫,你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皮,妈呀,那朦胧的流动愈来愈清晰,像老天爷漏下了一条白色的丝线,顺着山脊线滑向大地。

怪不得脸上会有冰凉的喷射,那是从寒冷的雪峰飞泻下来的冰粒!

你突然觉得头皮发麻,手足发软,心儿怦怦乱跳。

你十分清楚,山脊有雪粒流动将意味着什么。

至多还有半个小时,这里就要发生惊天动地的雪崩,仁慈的日曲卡雪峰已在向你发出警告了。

沿着山脊线倾泻的流雪越来越明显,冰雪的颗粒也越来越大。

你呆呆地望着身旁的艾蒂和僵卧在岩石上的花面崽,难道说,神汉阿努大叔的预言果真要应验,艾蒂真的命中没崽,生一个就要死一个?

花面崽是艾蒂产下的第二胎牛犊。

头胎牛犊生下才两个月就死了。

那是两年前的春天,艾蒂在牛厩干燥的稻草堆里产下了头胎牛犊。

小家伙全身雪白,油汪汪亮闪闪,像只白月亮,很逗人喜爱。

你每天从马背小学放学回家后就把艾蒂和白月亮带到野鸭滩去放牧。

野鸭滩水美草肥,牦牛吃了能长膘。

艾蒂是个很称职的母亲,寸步不离地守在自月亮身旁。

无论是狗是人还是其他牦牛,只要一挨近它的宝贝牛犊,它就会鼓起一双凶狠的牛眼,摇晃着脑顶那对琥珀色的牛角,“哞——”发出一声威严的吼叫。

但对你是例外,无论你扳着白月亮的脖颈摔跤还是用狗尾巴草捅白月亮的鼻孔,它都不会气恼。

艾蒂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它最信任的小主人会杀了它心爱的白月亮。

那段时间,家里经常发生鸡被盗的事。

有一只贪婪的白狐,总是在傍晚时分踩着淡淡的月光溜到院子的鸡窝里偷鸡。

阿妈养了二十多只山茶鸡,不到一个月时间,只剩下七只了。

阿爸在院子的篱笆墙下安置了捕兽铁夹,没逮着狡猾的白狐,倒把家里那条名叫阿花的狗夹断了一条后腿。

那时你已满十二岁了,正渴望做个受伙伴们尊敬的小猎手,便操起阿爸那支箍着一道道铜圈的猎枪,埋伏在院子后面那片小树林里等待盗鸡贼前来送死。

那天是上弦月,月色清雅,树荫斑驳,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有点模糊。

你看见一个白影子在树丛若隐若现,还传来草叶被折断的寨率声。

你断定必是白狐无疑,便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轰”的一声巨响,霰弹像群啖肉喋血的小精灵扑向那团白影。

白影猝然倒地,你还以为自己射中了该死的白狐,高兴得从地上蹦跳起来。

这时前面树丛里突然“哞”地传来一声牛叫,那是艾蒂在叫,声音低沉颤抖,透着无限悲怆。

你好生奇怪,只听说过兔死狐悲,没听说过狐死牛悲的。

你钻进树丛赶过去一看,白月亮倒在月光下,小小的牛头被铅弹击碎了,汩汩流着血。

你这才恍然大悟,你误把白月亮当做白狐打死了!

艾蒂用牛嘴拱动着白月亮软耷耷的脖颈,徒劳地想让自己的宝贝重新站起来。

你和艾蒂四日相视,牛眼里闪烁着一片憎恶与仇恨。

你手中的猎枪还在冒着袅袅青烟,你脸上还挂着猎杀的兴奋与激动,艾蒂当然一眼就认准你是杀害它宝贝的凶手。

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艾蒂牛眼里爆起一道复仇的冷光。

你还算反应快的,扔下猎枪转身就跑。

艾蒂打着响鼻在背后追赶。

幸亏离家不远,你失魂落魄地逃进屋,赶紧把门拴死。

牛角“乒乒乓乓”撞在木门上,震得屋顶的木瓦“稀里哗啦”往下掉。

阿爸、伦戛舅舅和阿努大叔闻讯赶来,用盘头套绳和双球脚绊好不容易才把狂暴的艾蒂赶进牛厩。

牛厩圈住了艾蒂的身体,却圈不住那颗复仇的心。

只要你山娃子的身影一出现,艾蒂就会用嘶哑悲凉的声调“哞哞”叫着,撅起那对匕首似的犄角,朝你冲将过来。

结实的木栅栏好几块木板被犀利的牛角挑得稀烂。

“这么下去怎么得了,”阿妈忧心仲忡地对阿爸说,“万一哪天它冲出牛厩,我们山娃子不就……唉,干脆点,把猎枪拿来,宰了它吧,也省得我整天提心吊胆。

阿爸阴沉着脸,望望牛厩里狂躁不安的艾蒂,又望望栅栏外的你,慢腾腾走回屋去取枪。

“不,阿妈,别宰艾蒂。

”你拉住阿妈的手央求道,“是我不对,误杀了白月亮。

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再杀艾蒂,不就是错上加错了吗?

“它要用角撞你,它已经发疯了,是疯牛。

“不,阿妈,它不是疯牛。

”你大声申辩道,“它瞧见我开枪打死了它的宝贝,它恨我,才想撞我的。

阿妈,假如有人伤着了我,你不也会去拼命吗?

“小孩子家,别乱嚼下巴骨说不吉利的话。

快,朝身后自己的影子吐泡口水,去去邪。

”阿妈搂着你的肩说,“真是个傻孩子,它是畜生,怎么可以跟人来比呢。

“虽说是牦牛,也有舐犊之情的。

”阿爸瓮声瓮气地说。

“我们总不能养个仇敌在家吧。

“阿妈,我不是故意要害白月亮的。

这是误会,我心里也难过得要命。

艾蒂迟早会明白这一点的,它会原谅我的。

“它是畜生,它懂个啥呀!

“不,阿妈,艾蒂很聪明,它除了不会说话,啥都懂的。

”你固执地说。

“唉,”阿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那就随你的便吧。

千万要小心,别走进牛厩去。

阿爸什么也没说,只在你肩头重重捏了一把。

这是男人间的暗语,表示信任和理解。

除非你插上翅膀,是不可能赶在雪崩前回猛犸寨搬来救兵的。

日曲卡雪峰上的积雪将在半小时内.无情地崩塌下来,填满整个黑谷,这里将变成一座高高隆起的巨大的雪坟。

你用肩膀顶住艾蒂的屁股,用力推搡。

“艾蒂,这里就要雪崩了,我们快离开吧。

你驮不走花面崽,我也抱不动它,这不怪我们心狠,实在是没办法。

走吧,艾蒂,你留在这里没用的,救不了花面崽,反而会白白葬送自己!

”艾蒂四条腿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你绕到牛头前,一手扳住牛角,一手拉住鼻绳,用力朝外拽。

“艾蒂,听话,来,抬起你的前蹄,走吧,走吧,花面崽肯定是没救了,你何苦要把自己也搭进去呢!

”艾蒂拧着粗壮的牛脖子,任你怎么拽拉,就是不肯动弹。

山脊线上的流雪骤然变大,白丝线变成了白绸带,雪尘冰粒在高速倾泻中互相摩擦,泛起一缕缕惨白的光。

流雪声沙沙响,这是山神在叹息。

你不能再这样磨蹭了,时间是宝贵的,早一分钟离开黑谷就少一分危险。

你将鼻绳在右手掌里绕了两圈紧扣,双脚蹬地,使劲拉。

艾蒂狭长的牛脸无可奈何地扭了过来。

好极了,再使一把劲就可迫使它开步走。

瞧,它的一条前腿已抬离地面了。

你索性把鼻绳扛在肩上,像纤夫拉舟似的朝前迈进。

你侧着身乜斜着眼观察艾蒂的反应。

它的脖颈已扭到了极限,两支牛角翻到脊背上,脸痛苦地翘向天空,鼻吻和身体形成一条水平线。

鼻绳绷得如同琴弦,山脊线上的雪流偶尔冲下一块冰碴,落在牛鼻绳上,发出铮的声响。

你产生了一种胜利在望的喜悦。

你刚要继续加力,突然,你瞥见艾蒂那条蓬松如芦苇的牦牛尾巴急剧地在空中画了个圆圈,牛脖子倔强地猛烈向后摆动,“铿”的一声,它的鼻孔豁裂了,结实的麻绳从牛鼻里滑脱出来。

你没防备,在雪地里栽了个筋斗。

艾蒂仍守护在花面崽身旁,半步也没挪动。

它肉感很强的紫黛色的鼻吻被麻绳割得血肉模糊,冒出一汪黏稠的鲜血,很快被凛冽的寒气凝冻成坨坨,牛鼻上像绽开了一朵红罂粟。

它瞅了你一眼,眼光分明有一种哀怨和责备。

它低低地哞叫一声,似乎在劝你不要枉费心机了,它决不会扔下自己心爱的宝贝不管的。

你沮丧地从雪地里爬起来,艾蒂果然像你所担心的那样,拉穿鼻孔都不愿回头。

山脊线上流动的雪带膨胀变宽,宛如一条洁白的哈达。

惨白的天穹在向乌黑过渡,盆形山谷里反射着一层冷漠的雪光。

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艾蒂留在这里送给死神。

你抖抖身上的雪尘,走到艾蒂面前,搂住毛茸茸的牛脖子,把自热烘烘的脸贴在冰凉的牛脸上,喃喃地说:

“艾蒂,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做妈妈的,谁都舍不得丢弃自己的孩子,无论是人是牛都一样的。

可这是天灾呀,怪不得谁。

艾蒂,你要坚强点。

你还年轻,你还会有牛犊的。

我用盐巴辣子对着山神起誓,回到家,我明天就给你找头最魁梧健壮,最俊美潇洒的公牦牛来做伴。

等你再有了宝贝,我保证,让你和你新生的牛犊日夜待在我家的院子里,那儿绝对安全,没有风暴,没有雪崩,没有虎豹,没有豺狼,没有陡崖,没有深渊,没有饥饿,直到你的新生牛犊平平安安长大。

艾蒂,你听懂没有?

我求你了,我们走吧!

这里马上就要雪崩,会把你活埋在厚厚的雪层里的。

艾蒂牛眼里泛起一片晶莹,抬头望望积雪肿胀的日曲卡雪峰,心有所动的样子。

你把自己被高原阳光晒得通红的双颊在牛脸上摩挲得更加起劲。

遗憾的是你的努力还是白费了,艾蒂静默了一会儿,缓慢地然而又是坚决地把自己硕大的牛头深深低垂下去,挣脱了你的搂抱和摩挲。

你的心凉了半截。

这简直就是对牛弹琴嘛。

突然间,你心里涌动起一股好心被当做了驴肝肺的委屈和愤懑。

你脑袋热辣辣的,有一种强烈的发泄冲动。

你跳起来,从雪地捡起那根充作牛鞭的树枝,猛烈地朝艾蒂身上抽打。

“你这丧失理智的浑蛋,你这不通人情的畜生,我让你走,你就得走!

你这头笨牛蠢牛傻牛憨牛死牛疯牛,你敢跟我顶牛,我就宰了你!

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豢养的牲口,你的小命儿攥在我的手心。

你走不走?

不走我就打死你!

树枝劈裂空气发出尖厉的嚣声,艾蒂屁股脊背上牛毛飞旋,厚厚的皮囊上爆起一条条蛇状血痕。

它终于举步走动了。

看来,调教野蛮的畜生,暴力还是有效的,你想。

你很快发现自己的结论下得过早了。

艾蒂是在走,却不是走出黑谷,而是走向渐渐漫过来的雪堆。

沿着山脊线倾泻的冰雪川流不息,在离花面惠躺卧处十几米远的地方隆起一座雪堆,雪堆充满活力,不断向四周扩展延伸,边缘已漫到花面崽身旁了。

艾蒂走过去,像对付一匹威胁着宝贝生命的雪豹似的,用牛角拼命抵着雪堆,牛头摇晃着,牛角与冰雪磨砺进出一片寒光。

牛角再尖利,也是无法同飘柔二合一的雪堆匹敌的。

雪流越涌越凶,很快将花面崽半边身子掩埋住了。

艾蒂大概也觉得努力是徒劳的,中止了用牛角搏斗,紧挨着花面崽伫立在靠雪堆的一侧,用自己庞大的身躯当做一堵结实的墙,为花面惠遮挡雪流。

你觉得自己被捉弄了,心头的怒火突突上蹿。

你操起扔在雪地上的驮架,狠狠朝艾蒂砸去;驮架击在牛腿上,发出木鼓般的震响;你不知从哪来的一股蛮力,把坚实的驮架砸成一堆碎木片。

艾蒂趔趄,似乎要跪了下去,又挣扎着站稳了。

你以为它遭到如此痛击,会转身向你还击的,这倒不错,你可以引它逃出黑谷。

起码它该扭过头来朝你凶狠哞叫,以示不满。

可它既没转身也没扭头,仿佛你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

只有那条被驮架砸中的牛腿,一会儿悬吊起来,气会儿又踏回地面,证明被砸得确实不轻。

你就像骄阳下的雪人,浑身发软。

你伏在艾蒂的背上,哭了起来。

你知道你不该哭的,阿爸说过,男子汉的泪是用血做的,所以不该轻易地流。

你已经满十四岁了,山里的孩子早熟,你早已觉得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可眼泪就是不听话,像决堤的洪水,不停地流汹涌地流澎湃地流毫不知羞地流。

你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真是个十足的窝囊废。

你天天给关在牛厩里的艾蒂送草送水。

你隔着木栅栏将清泉水倒进厩内的木槽,将鲜嫩的马鹿草扔进厩内的竹筐。

开始,它一见你走近牛厩,便怒不可遏地冲撞栅栏,即便饿得眼睛发绿,只要你还待在牛厩旁,就不吃你割的草不饮你背的水。

你并不计较,天天精心饲养它。

半年后,它的态度逐渐缓和下来,见到你时虽然那双牛眼仍然血丝通红闪烁着冰凉的仇恨,但不再发疯般地用牛角冲撞栅栏。

你就是赖在牛厩旁不走,它也照样咀嚼你投的草料饮用你倒的清泉。

时间能冲淡仇恨,你想。

你试图作进一步的和解努力。

那天,你故意把草料投到你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栅栏边,趁它低头用舌头卷食之际,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把钢梳子探进厩去,轻轻梳理它身上的长毛。

牦牛顶喜欢主人替自己梳毛。

牦牛长着一身细密的长毛,能御寒,却也容易孳生寄生虫,曳地长毛还经常会被尘土草浆沾得脏兮兮乱糊糊,被梳理时便会觉得十分舒服惬意,半闭着牛眼做陶然状。

相传生性凶蛮的牦牛就是因为太喜欢人类替它们梳毛了,才收敛野性俯首甘为人类的家畜。

你想通过梳毛来向艾蒂传达自己误伤白月亮后内心的悔恨,并祈求它的宽宥。

你举起钢梳子才碰到艾蒂的背脊,突然,它粗壮的牛脖子猛地一拧,两支牛角凶恶地朝你胳膊挑击,你赶紧将胳膊从栅栏里缩回来;钢梳子被牛角挑飞了,像只长尾巴丘鹬在天空作逍遥游。

艾蒂没挑中你的胳膊,气得又用牛角在栅栏上疯撞了一通。

你明白了,这段时间艾蒂之所以不再见到你的身影就冲撞栅栏,是它知道用栗树围起来的栅栏太牢固,它的牛角是无法捅得破撞得开的。

艾蒂之所以当着你的面也吃草也饮水,大概是觉得不吃白不吃,吃饱了好有力气来对付你。

时间并不能消弭杀子的刻骨仇恨。

阿妈出主意说:

“艾蒂是因为死了崽才变得野蛮的,要是它重新生了崽,疯劲也许就会浇灭。

我们伤了它一个崽,还它一个崽,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

你觉得阿妈的话有点道理,不妨试试。

两个月后,牦牛进入了发情期。

你特意从戛伦舅舅家的牦牛群里挑了头绰号叫风流汉的公牦牛给艾蒂配种。

风流汉八岁牙口,毛光水滑,屁股凸出一块块腱子肉,两支褐色的宝角长着一圈圈横棱轮嵴,美观洒脱,很讨母牦牛的青睐。

风流汉进厩时,艾蒂正神情忧悒地卧在角隅。

风流汉站在牛厩中央,忽长忽短朝艾蒂发出哞叫,浑厚的穿透力极强的牛哞声显示它非凡的雄性气概。

紧接着,它那根蓬松如拂尘的尾巴翘向天空挥洒舞蹈,纤颤猛抖轻撩细甩左绕右弯上挺下钩令人眼花缭乱,用牦牛特有的肢体语言诉说着爱的心曲。

但艾蒂憔悴的牛脸上却无动于衷,懒懒地瞥了它一眼,又低头想它的心思。

风流汉不知是求偶心切,还是太过于自信,冒冒失失向艾蒂靠拢。

艾蒂倏地站起来,愠怒的眼光隐含着杀机,摇晃着头上的尖角,短促地“哞”叫一声,似乎在说,你这个无赖,滚远点,别来烦我,不然你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风流汉大概错以为艾蒂的拒绝不过是一种雌性的忸怩,黏黏糊糊继续朝前靠。

艾蒂低着头闷声不响突然抵撞过来,风流汉猝不及防,脖子被牛角犁开了一条两指宽的血槽,血流如注。

艾蒂仍不罢休,又猛烈剔前冲击,风流汉抵挡不住,在牛厩里绕圈圈奔逃。

要不是阿爸掌握好时机突然打开牛厩木门,放它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真是个馊主意,”阿爸一面用在石臼里捣烂的草药糊在风流汉创口上,一面说,“旧账未了,它哪有心思去谈情说爱嘛。

可惜了这条公牛,怕是三个月不能配种了。

阿妈神情沮丧,从牙缝里进出一句:

“这真是条油盐不进的瘟牛!

你拉着前来帮忙的阿努大叔的手,央求道:

“大叔,你给艾蒂施点魔法,让它不要再记我的仇了,行啵?

阿努大叔是猛犸寨的神汉,谁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他去跳神。

他会用两只熟鸡蛋一只生鸡蛋来扶乩占卜预测凶吉。

可这一次阿努大叔也似乎无能为力了,摸着络腮胡子苦笑着说:

“傻孩子,你大叔要真有这等魔法,早就施展了,还要等你来求吗?

“阿努大叔,你一定要教教我,用啥办法才能让艾蒂原谅我的过失。

阿努大叔沉思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牦牛是通人性的,它晓得自己被关在牢笼里了,这心头的怨恨怕会是越积越重了哟。

阿努大叔话音刚落,阿妈清秀的脸庞上那条柳眉陡地竖起:

“发酒瘟的,你是想让牛角在山娃子身上捅个血窟窿吗?

你是想让我儿子去给畜生抵命吗?

阿努大叔那张狭长的脸上堆起了尴尬的笑:

“嫂子,别生气,我阿努要真有这种坏心肠,上山撞着豹子,下河踩着鳄鱼!

我的意思是说,要想让这头疯牛回心转意,就好比把鹅卵石孵成小鸡一样难喽。

我说山娃子,你就别再为难自己了,让它在牛厩里养老送终,也算很对得起它了。

阿妈两条柳眉这才稍稍平缓了些。

山脊线上的雪流已宽如瀑布,那悬挂在峰顶的巨大的雪块在昏暗的雪光中像匹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怪兽,随时都有可能扑进黑谷。

你拭干眼泪,跺跺脚,毅然转身朝黑谷外走去。

你犯不着为了一头母牦牛再继续滞留在危险的黑谷里。

小路陡峭滑溜,你跌跌撞撞地攀爬着。

你觉得自己心里应该是很踏实的,你没做错什么,你并不是抛弃艾蒂独自逃命。

你求过它骂过它揍过它拉过它,软硬兼施什么办法都用尽了,它就是不肯离开黑谷,你有什么办法,你能拗得过牛脾气吗?

你没什么过意不去的,你想,它这是自己要找死。

你根本不用担心损失了两头牦牛会受到爸妈的责备。

家里虽然不富裕,两头牦牛还赔得起。

你是家里的独生子,别说区区两头牦牛,就是金山银山堆在爸妈面前,也舍不得你发生意外的。

其实,这也不能算是太大的损失,等到春暖花开冰消雪融,仍可以在黑谷里找到冻成冰块的艾蒂和花面崽,像是在冰柜里储存了一冬天,牛肉还是新鲜的。

快爬出陡崖时,你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你明明知道艾蒂绝不可能跟着你一起撤离黑谷,可就是丢不开这份幻想。

它果然还站在风雪凄迷的谷底,它身体的左侧是无力动弹的花面崽,右侧是迅速垒高的雪堆,冰雪已垒齐它的肩胛,黑牦牛染成了白牦牛。

它大概以为它健壮的身躯能抵挡住风雪的侵袭,这挺可笑的,你想,它终归是畜生,不会明白黑谷即将变成雪坟,别说一头牦牛,即使一百头牦牛也会在眨眼的工夫被崩塌的雪埋得无影无踪。

你继续往黑谷外走去。

不知为什么,越走步履越沉重,背后像有根无形的线,紧紧拴着你的心。

你虽然找出种种理由来努力地安慰自己,却总摆不脱惘然若失的感觉。

在你幼稚的少年的心怀里,艾蒂是你亲密的伙伴和朋友,彼此有一种很难拆得散砍得断烧得毁踩得烂的感情。

你终于爬出了黑谷。

黑谷像只白脸盆摆在你的脚下。

你抛开了死亡,你安全了。

你知道,日曲卡雪峰的雪崩得再厉害,也不会漫出黑谷的。

你站在黑谷边缘,凝望着谷底的艾蒂。

雪崩快发生了,你想看看一旦雪崩开始,铺天盖地的雪块从天而降,黑谷发出雷霆般震响,艾蒂会如何表现?

你希望它能在生死转换的瞬间觉悟到是它自己错了,后悔没听你的话跟你离开黑谷。

你很看重这一点,你觉得这是你最后的安慰了。

山脊线上的雪流织成幅宽数丈的雪的瀑布,气势恢宏,浩浩荡荡地向黑谷倾泻,尽管在黑夜,几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怪不得猛犸寨的山民们都把日曲卡雪峰视作图腾,起誓赌咒都借重这座雪峰的威望。

它确实仁慈得就像一尊神,唯恐雪崩会误伤经过山脚的生灵,在作最后的警告。

想到起誓赌咒,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猛地拉开牛厩的门栏,跨了进去。

你赤膊穿条裤衩,阳光在你黧黑的皮肤上涂了层厚厚的橘黄。

高原秋天的日头并不烫人,你是赌气脱光衣裳的。

要是艾蒂真的至死也不肯原谅你,即使你穿起双层羊皮袄,也挡不住尖利的牛角的。

要捅,就让它捅得更爽快些吧。

艾蒂垂着头颅,蜷缩在一堆肮脏的粪草上,一群绿头苍蝇在它躯体四周嗡嗡飞翔。

这两个月来,艾蒂食量锐减,黑色的长毛失去了光泽,健壮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一张皮囊裹着一副牛骨架。

这两天情形更坏,干脆绝食,连水也不喝了,整天卧在地上,神情委靡,望着远处的日曲卡雪峰发呆。

阿爸在厩外用一块石头砸在它背脊上,它一惊,吃力地站起来,还没等站稳,又“咕咚”跪卧下去。

请了雪山镇的兽医来,连药箱都没打开,只隔着栅栏瞄了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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