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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栋梁《上庄记》

 

季栋梁《上庄记》2014-12-1317:

46阅读:

1

 

握着电话,想了半天没想出来他是谁,他就感慨地说贵人多忘事啊,我是上庄的。

一提上庄,我就想起来他是上庄的村长老刘,尤其是那一身腥膻味儿依稀尚未散去。

开完扶贫工作会议的第二天,是小年,我正在家里按习俗扫尘,他敲开

 

了我家的门,一股腥膻味儿扑鼻而来,他提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装着一只宰后的羊,羊的两条后腿从袋口露出来,攥在

 

他的手中。

他至少过了六十岁,一脸的褶皱显示着岁月不饶人的沧桑。

他说他是上庄的村长老刘,是找到了单位后才找到我家来的。

上庄,是我要去扶贫的村子。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他是来要救济的,就像春节前夕领导总要慰问贫困户一样,他们当然也不肯放过“过不了年”这个借口,也会走上级路线。

这是下乡扶贫回来的老鸭子给我传授的。

我让他进屋,他死活不进屋,说就几句话,说完我还要回去。

我说我

 

们单位你也去过了,楼都快倒了,文化口,没有多大的油水,别指望要这要那的,我们领导你见过了,还没开口就把口封

 

了吧。

他嘿嘿一笑说我没开口,我不是来要这要那的。

虽然他举止表情看上去有些唯诺,甚至有些卑微,但眼神里透着精明。

我笑笑说那你来干啥?

不会是来叫我年前就下去扶贫吧?

他说我来落实一下,别到时候没人去把人闪下了。

我说

 

人是一定会下去的,可是你别对扶贫期望太高。

他点点头说只要人去就行,只要人去就行。

然后把装羊羔的蛇皮袋子往我手里一擩,掉头就走。

我一把扯住他说这你带回去吧。

他说你看你这人,我几百里以外背来,你让我再背回去,往臭里背呀?

他很生气,像是我不通情达理。

我说那你等等。

我进去装了两条烟两瓶酒提给他。

他拒辞不要,我说你不收,那我也不收。

我也很生气的样子,他搓搓手这咋好?

我拿一

 

条烟吧。

我摇摇头。

下乡扶贫按照常规惯例,老历年过了,阳历三月以后才陆续下去,这还连三月都不到,大年十五都没过,他给我打电话有啥事?

莫不是上庄有人遭遇了欠薪,还是有人患了大病遭了大难?

老鸭子说你要时刻准备着接待他们上门,你是他们在城里的代办,大使,你家就是他们在城里的办事处,大使馆,甚至旅馆,绝对不可以轻易许诺他们啥事,许诺下他们就会像你的影子一样纠缠着你。

老村长说你务必赶二月二十七号来村上。

我说有啥急事?

他说你来了就知道了,一定不能迟了。

我说到底啥急事?

他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费钱,来了就知道了,你坐小车到了草鞋

 

镇往东向上庄来,走个三十多里到驴崾岘,小车就走不动了,有人在驴崾岘接你。

我还想说啥,可他已经把电话扣了。

 

时领导的电话又来了,他对我说上庄的老村长打来电话,非要扶贫干部在二十七号到岗,你下去一趟吧,让祁师傅送你下去。

只能下去了,扶贫一年少不了要和他打交道。

动员大

 

会上领导一再强调,到年底扶贫村不签字,扶贫干部就不要回来,啥时签字啥时回来。

会上还通报批评了几家没拿到签

 

字的单位和个人。

祁师傅开着跑了十几年的桑塔纳在跑

 

了二百多公里后,山越来越大,沟越来越深,路紧贴着崖边,车轮挤压下去的石头土块在沟壑里滚落发出沉闷悠远的声

 

音,不时惊起集栖在沟壁崖洞里的鸟儿扑棱棱飞起。

祁师傅不敢再走,停了车。

抬头看看,正是一个崾岘,仔细端详,却也不像驴样儿。

四下看看,见山坡上蹲着一个汉子,筒着手,山风叼起他的头发像蒿草一般纷乱。

汉子身边停放着一架驴车,一头青驴在山坡上啃着。

其实坡上没草,虽然已经

 

立春,但还是一派冬日肃杀的景象。

那头青驴也不是在啃草,而是撵着舔食羊粪豆儿。

那汉子却向我走过来,我才发现他

 

是个瘸子。

他说你是来扶贫的干部吧。

我点点头,伸出手去,他嘿嘿一笑,手在身上擦了两下才伸过来,说我叫李谷,专

 

门来接你的。

说着一手提起我的铺盖卷,一手提着行李箱,我说我提一件。

可他已经提着走了。

帮着祁师傅艰难地掉转车头上路,李谷已套好驴车,冲我嘿嘿一笑说上车吧,打咱这“驴的”委屈你了。

驴车上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码了三层,

 

六七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大致能看出来有酒,烟,糖果,花生,煤油,黄砂糖、白砂糖什么的。

他牵住青驴对我说坐

 

右边辕上。

我说走走吧。

他说还有三十多里地远着哩。

我说在车上坐了几百里,窝屈的,腿都麻了,你坐吧。

他说走惯

 

了,没听说过瘸子的路多。

我想他是觉得驴车太重了,心疼

 

驴。

我说开小卖店?

他说腿瘸,再干不了啥,村长让接你,

 

顺便进了点货。

他递给我一瓶“康师傅”,我要掏钱,他摆

 

摆手说村上出钱,村上出钱。

小路宛若鸡肠在山间缠绕穿梭,时断时续。

李谷说其实师傅胆子要大一点,小卧车能开进去的,村里进去过小卧车。

又说不过城里司机都不敢往里开。

因为驴车拉得有些重,上坡时我们推车子,下坡时他扛在辕上帮驴往后坐坡。

二百多公里的路程用了四个小时,三十多里的路也用的是四个小时。

见过马槽的人,就能想象出上庄所在。

两道南北走向的山岭平行着向南延伸了一段,交汇在一起,就像一个巨大的马槽,上庄就坐落在这巨大的马槽里。

到了村部,老村长披着一件军大氅蹴在避风的墙根下抽烟,他迎上来握住我的手说你辛苦一下,事急。

说着带着我就往外走。

我跟着他沿着村巷往前走,不知道他要带我到哪里去,虽然猜想不出我即将要遇上什么事,但我想要面对的一定是个大难题。

老鸭子说一进村,他们就会把你团团地围起来,把所有困难都摆给你,纠缠着你,那可真是一半泪水一半火焰。

他讲过这么一件事,说一个女人来了月经,要让他给买卫生巾。

他说你以为我是你老公。

那女人却说那咱不敢高攀,可是你是来扶贫,你扶了个啥?

我骑的还是烂棉花和娃写过字的本子,连包卫生巾都骑不起,你们扶的个

 

啥贫?

说着,把他的一卷卫生纸顺手牵羊走了。

刁野

 

的风从村巷里穿过,扬起一阵一阵的尘沙,打在脸上生疼。

有几只鸡被风吹得羽毛乍开像刺猬一般。

不时有狗从一个个院门中扑出来咬上两口,又钻进院子里去了。

有些箍窑和房屋塌了,黑乌乌的,一些院落倒了几堵院墙,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脱落了牙齿,院子里长满了干枯的荒草,在风中瑟缩呜咽。

有几扇大铁门,风蚀雨浊的,脱落了铆钉,铁皮在风中啪啪啦啦咣咣当当的,锤头大的铁锁锈成了褐红色。

 

上庄的村巷是简陋的,破败的,尽管鸡鸣狗叫,牛歌羊唱的,但掩盖不住这个村子的破落与贫寒。

孩子们是快乐的,就像

 

冲击风浪的鸟儿活蹦乱跳叽哩喳啦的。

倚着门楣探出脑袋的几乎全是老人和女人,把目光投过来。

我担心他们像老鸭子说的忽然扑向我,把我团团裹住。

我睨了村长一眼,他神情威严,目不斜视,双手高高背起,走得刚拔有劲大大咧咧。

 

偶尔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嗯”“哼”地应着,多一字都没有。

有几个孩子尾随过来,他回头瞪了一眼,他们立刻

 

又踅了回去。

没想到老村长带我来到的地方是学校。

大门上挂着木制的“草鞋镇上庄小学”的牌子,漆皮脱落,裂了几道口子,用铁丝捆了又捆,字的笔画都错位了。

只有门墩,没有大门,校园中央有一座四方四正的水泥台子,铁旗杆耸入半空,没有挂旗,挂旗的铁扣子垂在旗杆的半腰被风拽动着,很有节奏地敲出“叮当——叮当——”的声音,仿佛寺庙中挂在檐角的梵铃。

校园里没有学生,一派清寂,只

 

有风卷着沙尘携裹着蒿柴、塑料袋和驴粪蛋满院子疯跑。

 

我说:

“咋还没开学?

城里都开学几天了。

”老村长回头

 

看了我一眼说:

“就等你哩。

”我说:

“等我?

”他不说话,抹了一把清鼻涕,掏出钥匙打开一间房子。

一个大

 

铁炉烧得正旺,屋里十分暖和。

屋子显然是刚收拾过不久,地上洒过水,还有些潮湿,床单是新的,折叠的印痕还很明

 

显,桌子、椅子和窗户玻璃擦抹得干净明亮,桌上摆着教案、教材、参考书,还有一台老式的木壳录音机。

案板、菜刀、锅、碗、瓢、盆等灶具齐全,有米、面、土豆、萝卜、红薯。

 

靠后墙摆着两口大缸,我往缸里看看空的,老村长说:

“盛

 

水的,冬日没人,屋里不生火,盛上水结了冰会把缸冻裂了,

 

明天就会有人给你送水来。

”李谷把行李提了进来放在

 

床上,看着村长:

“我回去了。

”老村长说:

“回吧。

”李

 

谷就对我笑笑说:

“有事,你就喘一声。

”老村长说:

“你先收拾收拾,我这就回去通知娃娃明天开学,吃饭的时候我

 

给你细说。

”他往紧里裹裹大衣,出门走了。

2我刚

 

刚把房间按自己的想法摆弄收拾停当,老村长提着一大桶水来了,溅出来的水在他的裤腿留下了一个个冰坨,就像铁皮碰出的声音。

他把水倒进缸里说你先洗洗。

我洗漱完毕,他说去吃饭吧。

出了校门,老村长指着前面那道山岭上的一座山峰说那叫老疙瘩峰,上面有信号,打电话可以到上面打。

我说那道山岭叫什么?

他说挡山。

我说是哪个挡?

他说挡住

 

的,能是哪个,你看像不像一堵。

我像。

他嘿嘿

 

一笑能打那么厚那么高的?

老天!

老村家在村子的中部,房子,院,老胳膊老腿的,和的院落没

 

大的区,一点也不突出。

炕上着一四方四正的小桌子,

 

桌子上了五六个菜,酒已打开,味儿很醇。

我:

“家常便就行了,⋯⋯”老村脱鞋上了炕,四平八地坐

 

下,拍着旁:

“鞋脱了,往里坐,里火。

”我就脱

 

了鞋,坐在他拍的地方。

老村:

“靠在被上,城里人腿不,你就抻开,往展里抻。

咱里就是坐在炕上吃喝么个。

”着端起酒杯,“今儿个咱好好喝几杯。

”然后在我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又斟上了酒,“我咱你不多心吧,按你的年,我做你的父

 

合适。

”我:

“不多心,我父今年70了。

”他:

“我六十有九了。

”着又端起杯酒来,“我敬你一杯。

”我忙

 

端起酒杯:

“是我敬您,哪有您敬我的道理。

”老

 

村往我的碗里了几肉:

“自从老眼退休回了城里,上面就派不下来老,老教有老格不愿意下来,年人

 

来了呆不住,硬不要份正式工作,也不愿到地方来教,唉,也能理解,咱里山大沟深,到了咱里找象也成

 

后来上面想了一招,招代教,倒是招了两个高中生,可干了一学期就都跑了,一个月几百养不住人,到外面去打工一月一千多两千地哩,外面又。

上面没招

 

数了,就要把学校撤并到庙台去,说啥来着,对,叫资源整

 

合。

”我说:

“撤并学校,咋能这么做呢?

”老村长叹口气说:

“唉,上面也有上面的难处,没办法的办法。

”跟我碰了一杯酒,又说,“一开始要把庙台学校撤并到上庄来

 

的,那时间庙台学校才72个学生,可咱上庄有87个学生。

再说庙台也偏,高堡、王庄、老寨子离上庄都不超过七八里

 

路程,可去庙台都过了十里,我一步一步量出来。

可人家庙台朝里有人,张万顺的儿子在县里做官,背后鼓捣了一下,翻了个过,把上庄学校撤并到庙台了。

上庄离庙台十里,六七岁的碎娃到庙台上学还不都走了路了?

再说要翻两道大深沟,阴森邪气,咱这里两只手紧刨慢刨日子都过不下去,

 

哪像城里人按时按点的接来送去?

”我点着一根烟递给

 

他,他狠狠咂了两口说:

“你说到哪里说理去?

”我说:

 

“现在有多少学生。

”老村长说:

“四十二三个吧。

 

我说:

“噢,还没城里一个班的学生多。

”老村长说:

“现在一家就一个两个娃,对娃念书看得越来越重了,谁也不愿

 

意娃大了和老子一样打牛后半截,年轻力壮的携家带口进城去了,边打工边供养娃娃读书,打工挣下点钱的,就在川道有水的地方买了地,家也搬过去了,刚从村里走过你也看到了,许多人家都空壳了,村子里学生娃就越来越少,可还有些家里拖累大进不了城的,学校撤并了,娃娃念书咋办?

 

在这社会不念书还能有啥出路?

”老村长说:

“我跟他

 

们喊,可没人理我。

把我当疯子待,我就蹬着书记的门槛,蹬着镇长的门槛喊,镇长说你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又没有孙子在学校读书,这么辛苦值不值?

我说值。

他们还是执意要撤,我急了骂他们腐败。

你说上面明显做得不合实际,他们却不抵抗,这不是腐败是啥?

他们急了,就把我停了。

可停了我还得喊,在上庄我不喊谁还喊?

我到县上去喊,他们说县长办公会定下的事,不能更改。

我这人能缠,一遍一遍的跑,往镇上跑,往县里跑,我在教委主任家门口坐了一整天,我说只要学校不撤,老师的问题我来解决。

他问我有什么办法解决。

我想到的办法是年年上面给我们村派扶贫单位,按要求扶贫单位要专门派一个人来村上扶贫一年,我就想让他们教书。

他想想说那就试试吧。

但最后还是把四五年

 

级撤并到庙台去了。

”尽管老村长点的是古老的马灯,玻璃擦得也明光闪亮的,但窑洞很深,还是很暗,隐约看到有一老人在锅台上忙活,我说:

“婶,来炕上坐,等会我下

 

去炒两个菜。

”老村长就对着灶台说:

“秀芝,叫你炕上坐哩。

”锅台那面传来微弱的声音,老村长说,“不管她了,一辈子没拉展过,越老越搐了,来个人就像老鼠见了猫,恨

 

不得钻进洞里去。

”老村长端起酒杯又在我的酒杯上碰了饮了,说:

“每年扶贫会一开,单位定下来,我就去找扶贫单位,跟领导提出不要金不要银,只要一个大学生来教一年书,就算完成扶贫任务,我就签字。

扶贫单位都很支持,

 

不支持也不行啊,我不签字,年底考核他们就麻烦了,上面

 

对扶贫很重视的,通报批评哩。

”我说:

“教书可不是一

 

般工作,不是人人都干得了的。

”老村长嘿嘿一笑说:

“不但干得了,干得好着哩,扶贫下来的都是年轻人,大学生,

 

文采得很,活也干得认真,今年是第四年了,前三个比老眼镜教得还好,镇上、县里、包括省上,举行个啥比赛,咱上庄学校都能拿上名次哩。

盼香的娃马鹏程二年级在县里拿了一等奖,三年级在县里拿了一等奖,省里拿了二等奖。

镇上的小学还没拿过奖哩。

用领导讲的话来说,这是个英明决策

 

哩。

”我笑了,他又说:

“再说,老师都有参考书,有教学大纲哩,我全买回来了。

只要照着上面的规矩把课本上的知识教给他们就成了,大学生教小学生还不跟耍一样?

教书

 

这东西其实不难。

”我说:

“您是村长,可更像校长。

”老村长说:

“没办法,几十个娃娃哩,一双眼睛扑棱扑棱的,

 

看着不忍心不管。

”我说:

“我知道许多扶贫干部下来都是绕一圈子就回城里呆着,哪能踏踏实实呆上一年,教学生可是点对点卯对卯的活儿,万一来扶贫的干部不愿在这里

 

呆,您咋办?

不把娃娃耽误了?

”他说:

“不会的,来了只要看上那些娃娃一眼,都不会丢下就走的,他们没别的

 

路,就指望读书哩,你不教,他们就辍学,谁忍心让娃辍学?

 

是遇上了这么一个,一来就嚷着要回去,说这里太荒凉了,

 

太闭塞了,会把人圈疯,扶贫干部也没要求非要住在村子上,

 

我又不是来教书的。

好说瞎说就是不愿意呆。

我说就算是帮

 

我个忙,教上一个月,别把娃娃的功课耽误下了,我找到能

 

替你的人你就走。

”我说:

“找上了?

”他说:

“哪

 

能找上呀,能找上我还这样做难?

我想到的就是熬时间,熬

 

他。

只要他能教上一个月,就会留下来教一年。

结果,一个

 

月后,他对我说你别找人了,我教,一年,全心全意。

后来

 

教得可好了,盼香的娃马鹏程上学期在县里拿了一等奖,省

 

里拿了二等奖就是他教的。

”看看我,他又说:

“耽误这

 

些娃的学业有罪哩,谁都不忍心啊,你说是不?

那一双羊粪

 

豆儿一样黑幽幽的眼睛最能说服人了。

读下书的人都是懂大

 

道理的,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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