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佳作方令孺琅琊山游记写得真好Word文档下载推荐.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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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处树林子里的流莺,远处钟声,市声,再加像今天这样大的风声,都打成一片,合起力来,侵袭我这孤寂的空斋,大有被无形的风雨吹去屋顶、倒塌墙壁的危险。
但我静静地坐着,不避开,像不避开一切的苦难一样。
这要谢谢我的朋友们和我姐姐的关心,因为他们看我这样生活,以为这对于我的身体不利,常常劝我出游,甚而强迫我。
这两年我游太湖,西湖,日本,以及今年寒食清明的两天游琅琊山,都亏得他们的鼓励。
他们唤醒我的生机,使得我兴致又像花一样在心上盛开一次。
今年寒食节的头一天,×
×
君夫妇约我和好几个朋友吃茶,讲到明天是寒食节,又当这初春花发的时候,应当到什么远一点的地方去跑跑。
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醉翁亭,也许因为从前有一个人曾说过“睡与醉虽有罪而不加刑焉”这句话的缘故,就想去领略古人的醉意吧。
醉翁亭在滁州琅琊山中,自从欧阳修做了一篇《醉翁亭记》,这地方就一直盛传下来。
我早就想去游,总打不起兴致。
这次朋友们既这样高兴,我也就决定不扫兴。
我们有五个人,一道去江边候轮渡,走到江边的时候,晓雾还没有散,向江头一看,在烟水空蒙的当中只有一些船桅的影子同一只沙鸥飞过。
这活像一幅淡墨的江水画。
一会儿一只轮船名叫“澄江”开过来,游逛的人真多,都纷纷地挤上船去,不到半点钟就到了浦口,又纷纷地挤下来。
坐游览专车从浦口到滁州不到两个钟点就到了,队队的游人像风卷落花似的都从车上翩翩的走下来,朝着山中走去。
路旁有一个人力车夫说:
“从车站到山有三十里地呢。
”我自省没有能力走这么远,就坐了这辆车,也劝同游的女伴坐另一辆,其余三个人就跟着车跑。
我们先进东门又转向南。
东门城上写“新治门”三字,我想这是否就是《滁州志州域图》所载“化日门”或是“环漪门”?
不远就看见一道河,河身很宽很深,可这时水落得很浅。
河的两边有许多树木。
河上跨着一道穹形的古石桥,在河那边,隔着树林,可以看见一座石塔,完全用大盘石堆垒起来的。
是唐朝遗留下的古塔之一吗?
贪恋这里风景还美,多留连一会儿。
“这道桥有什么好看?
城里有新用洋灰造成的一道洋桥,那才好看呢。
”车夫不屑似的说。
我们默默的笑,想这车夫才真是新时代的人物呢。
转上南门大街时,太阳已照得很高。
所谓大街,不过像一个村镇模样。
一个从唐宋以来就有名的滁州,竟这样荒陋!
再出南门城向西南行,我想这已踏上欧阳修的故道了。
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
新绿才上满了枝头,并不茂密。
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阿林木的中间,远看像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那鲜亮的颜色像发出透明的光。
今日大丰山顶鸟瞰滁州城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
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山诸峰上”。
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
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
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的乳泉;
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
据说,当初发现紫薇泉的人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是这样:
有一天有一个人献新茶给欧阳修,欧阳修因想起前几天所发现的醴泉,就教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
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路远,为了一杯茶教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
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了)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
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
哪知他这一急倒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
因为他在仓皇中把近处山里的泉水随便汲些回去奉给太守大人。
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
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就穷加拷问这个仆人,才知道是在丰山幽谷里得来。
欧阳修是个“博学多识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这个泉,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
是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
遂往访之,乃一口谷中。
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旧有佳木一二十株,乃天生一好景也。
遂引其泉为石池。
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
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
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
其他花木不可胜记。
山下一径穿入竹筱,蒙密中溪然路尽,遂得幽谷泉。
已作一记,未曾刻石。
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
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像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记这事。
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
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像起来真是觉得“眇然如何”了。
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
诗是:
踏石弄流泉,寻源入深谷,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
溉稻满存畴,鸣渠绕茅屋。
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潺无春冬,日夜响山曲。
自言今白首,未惯逢朱毂;
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着泉水,昼夜听的是风动竹叶飒飒的声音,流水潺湲的声音,并且一生不遇到一辆“朱毂”。
现在的丰乐亭已经过几次的修葺,旧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谓花木,所谓二怪石都只可梦想。
一些历史的痕迹只留在几座大石碑上。
从丰乐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见许多累累的大盘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个石上的四句诗,末二句还可摸索得出来。
是:
“风流人已远,同乐到如今。
”我读了两遍,觉得一种缠绵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涌上心来。
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
到柏子龙潭要翻过几个小山,山上有人种地。
问他种的是什么?
说是蚕豆同小麦,问他是那儿的人?
说是山东。
以后我们听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说话。
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大半都说是从皖北或是山东来。
比方给我拉车的那车夫就是山东滕县的人,母亲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乡,他自己跑到这样一个小城里来拉车,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说都捎回去买点田地养家小,这在他是顶得意的进款了,可是我们要想想他的汗血啊!
滁州正在复建中的柏子龙潭规划图
我们走到两个洞口,乡下人有住在里面当作“家”的,不知是否双燕白鸽二洞?
向下看,龙潭在一块低洼的大壑里,里面有方形的墙基,像一座废去的四方城。
潭底地更低,从前这里有一潭黑水,现在只西北角一湾清水了,水边长一棵杨树,游人从隧道走到柱下。
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草木。
若当木叶茂盛的时候,这里有多么荫森可爱。
《滁州志》载:
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驻跸于滁,丁旱叹,躬祷,甘霖大作;
洪武六年有旨创建祠宇,改封为柏子龙潭之神。
十六年浚龙潭,潭周为楼,极其壮丽。
有御制碑记为祭文。
现潭上楼已废,只剩石础十六,潭中石柱四根。
石柱极宏壮。
每柱共四节,乃凿石为十六角,大方形堆叠而成。
由龙潭再向西走。
在路上,郑家小弟弟拾得一块石头,拿在手里觉得很重,光泽像煤炭。
这是附近凤凰山石,凤凰山原有铜矿,这种石头乃是铜化石。
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去细细寻找。
有喜欢形式方重可作图章的,有喜欢状似人物的,有喜欢文理细致如水藻或树根化石的,我却喜欢嶙峋透空可作小石山玩的。
大家都各依趣味去拾,一直等到双手满捧不能再拿的时候,心里仍觉得不够。
欧阳修雕像
路旁又看见一座横卧的大石。
像一个人斜躺在那儿,背上刻四个大字“一醉千秋”。
这时快到醉翁亭,两边都是山,山上白石齿齿。
“为什么一路上总听不到潺潺流水的听音?
”我心里埋怨,“是山川欺我?
还是古人欺我?
”正在这时,听见后面有人高声的叫:
“九姑,九姑。
”“谁,是什么事?
”我回转头向远远的后面问。
“看左边,那里有一条溪水?
”×
喊。
我们赶快跑过去看,果有一泓清泉在乱石之间曲折奔流:
水声冷冷,并不大,你要说水同石在私语也可。
水清,可以照见两岸的树木、天上的云,同石上立着、坐着的人。
要是有一位水仙在这时来照自己的影子,一定要销魂了。
这就是酿泉。
岸上有一座亭,名有松亭。
绕亭栽着几百棵松树。
十年以后这儿的松风与泉鸣定是好听极了。
沿溪再走几十步有一座小土地祠,屋顶造得精巧重复,决不是近代粗鲁之作。
小龛门的两边有一副春联:
“肯与邻翁相对饮,却从田叟问耕耘。
”这意思该怎样解?
他既可以同隔壁的醉翁亭里太守大人同饮,却又去问老百姓的耕耘,他查到老百姓收成若好,不是要劝太守大人多抽税吗?
还是说他既能应上又能接下的一位圆转的老人呢?
土地祠过去就是薛老桥,是一座乱石堆架成穹形的古石桥,桥二面石缝里生长许多草木与藤萝,纷纷地下垂着,倒映在桥下清溪里极有画意。
薛老桥
过桥再走几十步就到醉翁亭。
宋僧智仙为欧阳修所造的亭子早已毁于兵火,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光绪七年全椒薛时雨重修的。
前面所说的薛老娇,想就是纪念薛时雨所造。
我因为这已经不是原迹,就随便浏览一过,里面藏有许多石刻。
东厢宝宋斋内苏东坡书欧阳修《醉翁亭记》还完好存在。
宝宋斋内的欧文苏字碑刻
从这儿再向西走,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
琅琊山的胜处我到此渐渐领悟了。
在路上听到树林中有(hui)(hui)的声音,又像被风吹着发出寒栗的声音。
问车夫,说是知了,知了就是蝉,盛夏才有,怎么在这儿天还冷就听到蝉叫呢?
我一路听着蝉声,依着林中的小路走,再几转就到了开化寺。
琅琊山开化寺本是唐刺史李幼卿与憎法深同建。
李幼卿欢喜“博寻胜迹”,他看见这地方幽静,就教人来凿石引泉成为一道溪流,溪的左右建禅室与琴台,他天天同朋友在这儿饮酒、弹琴、做诗、刻石。
又建开化寺,寺里亭树极多。
又开庶子泉,有李阳冰篆书《庶子泉铭》。
又有吴道子画观音像。
后来亭榭石刻同人物风流一齐都埋到荒草里去了,庶子泉也没有踪迹;
庙宇也全毁坏。
现在的开化寺是一位大和尚达修重建!
因为他颇有逢迎新贵的手腕,所以能把庙复兴起来。
古人有诗:
“心绝去来缘,迹顺人间事”,这话不是为他说的。
进庙门走过明月池上的石桥,就看见殿宇巍峨,轮奂炫丽。
方丈室在另一个院落里,室很广,像厅堂的样子,堂额题“明月观”三字。
堂前正对一两丈高的峭壁,壁上长满迎春树,花正浓,枝条下垂,好像帘幔。
石壁下用石栏围着一个方池,莆田郑大同刻“濯缨”二字在池侧石壁上。
这就是所谓“濯缨泉”。
庶于泉原就在近边,现在没有了。
院内花木很多,可惜和尚又造一座亭子在当中,太嫌逼窄。
我们在这里饮濯缨泉水泡的新茶,赏玩景物同茶味,忽然想起明日是清明,又正是月圆时候,能在山中看月不是难得的机会吗?
大家决定在这儿住一宵,这样可以慢慢的逛,不必把火车的时刻表抓在心里。
琅琊山的得名是在东晋的时候。
王禹偁留题《琅琊诗注》说:
“东晋元帝初为琅琊王,渡江尝驻此山,故溪山皆有琅琊之称!
未知东晋以前何名也。
”现在来逛滁州的人都震于醉翁亭的大名,其实琅琊山中的风景,只比醉翁、丰乐二亭胜。
我们来的时候,虽说仍是山空木瘦,涧涸泉干,仍留残冬的景象,但有满树杏花,满地野花,千红万紫确又是春天,在这高岩深壑的琅琊山中,确有异样的趣味。
所以不愿像别的游客,一望就走,愿意细细地探寻,把山水的神味像饮泉水一样浸到心上去。
琅琊寺祗园内摩崖石刻
下午有一位裳宽和尚引导我们游山。
从佛殿右手祗园走过去。
祗园是一座花木繁盛的花园。
和尚指给我们看树底下从山中移植来的山兰花,小小的一棵草靠着树根,一支短短的兰花正在开放。
我们鱼贯走到树下,一个个俯身去嗅,裳宽和尚看着发出怪异的眼光,问:
“到庙里来不见拜佛,却见拜花,这是什么原故?
”悟经堂就在这园里,经堂的右边有一片竹林,绕过竹林就是上山的路。
路的一边是峭壁,壁上有几百年的榆树,根盘结在石壁上,古拙可爱。
裳宽说达修大和尚预备把石壁铲平,以备名人题诗刻字。
这真是骇人的话!
后来我们劝达修大和尚千万不要那样做,那简直是残忍,毁灭天然也是罪过。
不知道他心上可像口头一样应许了我们,说,决不动。
我们先看雪鸿洞,有仇维贞题名刻石。
洞门低低的,走进去却很深奥。
明万历年间有寺远宋大斗在这儿研《易》。
里面有两个石碑,外面一个刻着“丙于面壁处”,没有题名。
今年也是丙子,前几十年或几百年在此面壁的人是谁呢?
再里面有一座丈余高的大碑,上刻“南无释迦牟尼佛”斗样大的字。
和尚说,相传这是赵匡胤写的,不知是不是。
洞门上也有一棵古榆树,根像蟒蛇一样盘在壁上。
再上去百余步是归云洞。
洞口有危石横亘,像要坠落下来的样子。
我低着头,弯着腰才能走进去。
里面石罅离立,像用斧头划开,天光从上面漏下来,正射在两个大碑上。
碑是宋治平年杜符卿题诗刻石,字径八寸,洞口“归云”两字,款署双溪。
山上很多枫、槐、杉、栗等树。
有坚实的檀树(和尚说这檀树已有几百年才长得腰样粗)。
古人所说的“十里松风”现在已是听不到。
这里的松树并不比杂树多。
有一棵松树是从石头里生长出来,有两丈多高,虬枝如龙。
和尚认为是山中法宝之一,珍重的指给人看,说这名“石上松”,百年的古木了。
树下纵横都是大石。
我们坐石上,赏玩林中的谧静,听鹰在山顶上哀号,声极凄厉。
地上有红色,紫色,黄色各种小花。
红色的是野春鹃,又名野樱桃,因花落后结实红如樱桃。
紫色的像是野丁香,黄色的不知是什么。
又有兰毒,广姑种种毒草,茎一拆,有白浆冒出来就是毒汁。
裳宽和尚说:
山上多药草。
柴胡,明档,苍术,桔梗都很多,何首乌多得不算希奇,黄精到处可以找着。
这时候日已西斜。
山中暮气来得早。
因为山高,把没有落下去的太阳早就遮住。
我们找路下山。
路过摩诃崖,崖壁上有石刻佛像的痕迹,佛像已被人斫去。
石壁上有一个圆形带柄的铁锅式的印痕,裳宽说这里有一个故事:
从前,不知道是哪一年,有一个小和尚在此修行。
是笨呢,还是为别的缘故?
这小和尚总是不会念“南无阿弥陀佛”,只把这一句念成“摩诃、摩诃”。
老和尚气极了,跑出门去做行脚僧,不愿在庙里早晚听他念“摩诃、摩诃”。
过了些日子,老和尚又不放心,跑回来看他的小徒弟。
心想:
“我的小徒弟可不要饿死了?
我走的时候庙里只剩了一点点粮食,他又傻,决不会出去化斋,我不该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老和尚正在叹气,听见树林子里又是“摩诃、摩诃”的声音自远而近。
原来是小和尚早已在山上看见他的师父回来了,一路念着“摩诃”跑下山来迎接他的师父。
老和尚心里觉得奇怪,问他:
“你怎么还是摩诃摩诃的?
摩诃不能养活你,你这一晌吃些什么呢?
”小和尚告诉他是吃山中的百草,等把草吃完了就煮石头吃。
老和尚听他这样说,骂他说疯话。
小和尚说:
“你要是不信,我煮给你尝。
”老和尚不理他,跑到松树底下睡觉去了。
朦胧中闻到一股香气,问小和尚这是什么香?
“石子煮熟了,请你来尝吧。
”老和尚走去一看,果然石子煮得像麦糊一样,又软又香。
老和尚默然,心想:
“我的小徒弟比我好,他已经得道了。
”后来有一天这小和尚白日飞升,也不知是成仙还是成佛去了。
这故事虽是怪诞,而且有道家的气息,但是也别有风味,不妨记下。
《旧志》载琅琊山有磨陀岭,为琅琊最高峰,可望见长江,不知道可就是这地方?
从摩诃崖向东走,又向北转,去访无梁殿,又名玉皇殿。
殿式极古,内有石柱数根,柱形像西方高蒂克教堂的样式。
拱门上面的构造与南京灵谷寺的无梁殿不同。
恐不是明代的建筑,这只有等建筑学家来考了。
殿前有一座石制的天香炉,雕镂极精。
有一面雕两匹马在潮头上临空的飞奔,神骏无比。
晚饭后,裳宽点两盏大煤油灯,抱一卷纸,研好墨,请×
作画。
达修老和尚也似乎特别高兴,泡一壶云雾茶,挟一包旧画来请客人替他鉴赏。
又高声嚷着要同我们联句做诗。
等×
画完两张画(一张鹰,一张石上松,都是山中实在的景物),再写完一张即景诗时,月光已照满对面的高崖了。
迎春树的枝条在月光里洒下姗姗的影子,像一个古美人拖着飘逸的裙裾一样。
濯缨泉这时澄黑如墨。
佛殿上的钟声已悠渺下去。
我们忽想到藏经楼上去看月色,裳宽立刻去点一盏玻璃灯,在前面引导。
看守经楼的小和尚已经关了山门,我们把他唤起来,又开开楼门的锁,我自己接过玻璃灯走上楼。
楼上佛龛前没有点长明灯,我举起手中的玻璃灯高高的照着菩萨的脸,中间是释迦佛,左文殊,右普贤。
楼外有栏干可以看得很远。
这时候月光照满山谷,像有一抹淡淡的蓝色的轻烟罩在树杪上。
稍远山峰一层层轻淡下去,渐渐化合在白雾似的游气冥茫之中。
藏经楼在佛殿的正后面,是开化寺的脊背,从这里看出去,可以看到全庙的位置;
这是建筑在一个极其安稳的山谷中,左右的山峦都从后面伸出来,像一双手臂很小心的,紧紧围护着。
几万棵树木同时发出低低的河流似的声音。
我这时心里异常感动,恨不得对着这庄严的月夜膜拜。
下楼又到白天过去的祗园去玩月。
和裳宽坐在竹林那边去说法。
我同×
、×
三人坐在悟经堂的石阶上,松树的影子筛在地下。
山中的月夜真幽冷,山兰花发出一阵阵的清香。
三人中间有一个人心里正填满了苦恨,说不久就要走到寥远的南方入山去了。
在这寂静的空山明月下,在这天真无滓的祗园中,这个人把他的悲愁用轻轻地像微风拂草,又从草上悠悠地落到涧底下,跟着泉水在石子中间哽咽的声音向我们诉说。
月光与这个人眼中的泪光交相辉映。
这正是宜于在这深山里月光底下倾听人说心事!
我好像听了一段凄凉的夜曲,默默的站起来,跑到藤萝架那边去徘徊。
山中的夜是多么静!
我睡在窗下木榻上,抬头可以看见对面的高崖,崖上的树枝向天撑着,我好像沉到一个极深的古井底下。
一切的山峰,一切的树木都在月下寂寂的直立着,连虫鸟的翅膀都不听见有一声瑟缩。
世界是在原始之前吗?
还是在毁灭了以后呢?
我凝神细听,不能入寐。
隐约看见佛殿上一点长明灯的火光尚在跳跃,因想起古人两句诗:
“龛灯不绝炉烟馥,坐久铜莲几度沈。
”
第二天,佛殿里的钟声把我从朦胧里唤醒,看天已大亮。
树上有各种的鸟在那儿争喧,世界又回复了它美丽的现实。
我为贪恋山中的景物,不敢多眠,起来到濯缨泉汲水漱齿。
山中朝气的清新,教我也难以形容。
石壁上迎春树的枝条更觉闲洒。
老和尚抱了一大把柳枝慢慢在各处殿门上安插。
今天是清明节,这插柳的风俗不知是什么来源?
君想是太爱那无梁殿,一早又跑去参拜一番,这时也回来了。
我呢,这古木苍岩已够教我心醉。
早饭时天上落着丝丝的小雨,他们说这是清明节应有的风雨。
一会儿雨又停了,裳宽和尚来引我们去逛南山。
山庙门一直走,又转向西就是上山的路。
这条山路虽不算险峻,但可比北山难走。
山上多石,石上生青苔,行人的脚步颇难于站稳。
石罅里有许多像兰叶似的草,和尚说是野百合。
又有不少的龙爪花。
这时还没有开。
我走了一半坐在石上休息,然后再走。
等走到山顶的时候,精神就完全不同了。
眼前豁然开朗,山峦从这里倒退下去,重重叠叠像波涛又像莲花似的在我们脚下起伏。
山影慢慢淡下去,渐渐沉没,化合到一片白茫茫的云气中。
云气的底下又看见一滩滩明亮的白水,那本是田野,但在这时候却分不清垅亩,只仿佛是一片湖泽展开在眼前。
山顶上有一座废毁基,四面有短墙围护着,墙上嵌一个石碑,字已模糊,×
细细在碑上摩挲,把碑文完全认出来。
这原是一篇《大明植木记》,末题:
朝列大夫,前河南开封同知,石玺,刘大德,万钧,植几千株树,已郁郁苍苍,惜无人知,故石玺作此记之。
这篇《植木记》,文章雅隽,×
已钞入他的小册子里。
我们想若是从前石玺等所植的树留到现在,一定已“大木千章,葱笼回合”了。
现在也有很多树,但决不是他们遗留下来的。
我们都在断墙上,或石础上靠着立着,睡着,坐着,谈山中的风景,讨论古迹,也讲到人间的悲欢韵事。
裳宽和尚在旁站着侧耳细听。
我说:
“老和尚,你听我们讲这些话。
要悟色即是空吧。
”过一会儿,不知道从哪一方传来唱经的声音。
四面一看,和尚也不见了。
这真有意思,寂静的空山里忽地来这么一声又庄严、又嘹亮、又凄郁的歌声,听的人心里生出无名的感触。
走出来,看见裳宽趺坐在岩石上,对着岩下无边的空漠,虔心高唱。
我们先不敢惊动他,等他把尾声收住的时候,才进前去问;
“这是什么呢?
“这是药师赞。
”他慨叹似的说,“我常常唱它为自己也为别人消灾。
像你们城里的人,都是前世积德,所以今世看不见像我们常常所看见的许多可怕的事。
这山上有的是恶虫、毒蛇,山下有的是贫苦残疾的人。
你们怎么晓得!
我,这位在城里,却也看过不少苦痛的事情的人,听他这样说,心里也不禁暗暗惭愧了。
我们看见北边又有一个高峰,仍想鼓起勇气向前走。
这条山路可更崎岖了,处处都是荆棘,脚下巨石既多且滑,大家都很艰难的望上走,只有这位老和尚,走起来像飞一样的快。
我说:
“老和尚,你能让我抓住你的法衣走上去吗?
这路我真是没法走。
”他扶着我,一面感慨似的说:
“我也有一个女儿,今年二十八岁,在九华山修行。
我从妻子死后就到这山上来出家,我的女儿也就上九华山去了。
”又说:
“也许你们是我前生的亲属,前生的父母,所以在今天,清明节这天又无意的相会到!
”这可怜的,朴质忠厚的老和尚,我祝他将来成佛!
北山顶上巨石皑皑,罗列在荒榛野草的中间,像是满山的绵羊。
风很大,吹得人对面说话都听不真。
东北一带全是高山,大丰山就紧依在后边。
天晴的时候,西边可以看见太平府,南边可以看见金陵,现在都隐没在云雾里。
下了北山,又转到昨天走过的山腰,重拜一回无梁殿,回到庙里就预备下山去了。
琅琊山还有不少的胜境与古迹,若下次有缘,再来探访。
这篇文字已无可再写。
只有一件事也许有人愿意知道,而且也想尝一尝的就是:
滁州城内中心桥傅同兴酒馆所烧的孟公坝黑尾金鳞的大鲫鱼,其味鲜美无比。
还有用酿泉制出的甜米酒,色香惧佳,味亦醇厚。
我们下山以后在此饱餐一顿。
到家已夜间十点,天上落下的小雨。
裳宽老僧在我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