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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儿像是从沉睡中骤然惊醒,在羊水的港湾里气冲牛斗。

女人的肚皮像个装了野兔的编织袋,再蹬踹一番,准要绽线的。

女人没有系裤带,面对麦积山一样的肚子,红绸子裤带丧失了自信,小溪一样绕到肚子两边,意味深长地耷拉在土炕的荒原。

她在给娃儿一个宽舒的世界,一个人间,一个自由。

女人听到自己喉咙里的呻吟:

老天爷呀!

一个破脸盆旋风般闪入女人的脑海。

此刻的破脸盆一定警觉地守候在屋外的窗台上,像恪尽职守的哨兵一样期待女人的召唤。

那是她和隔壁接生婆的约定。

只要敲得破脸盆吼叫起来,接生婆就会应声而至。

这是坝子教给她的法子。

接生婆耳背,却能辨得刮锅底儿、敲破盆、驴叫的声响。

坝子吓唬过她,怀娃儿的女人,不能穷着嗓子吼,会废了肚子里的娃儿。

肚子有事,别吼,让盆子吼。

两束光显然捕捉到了女人的意图,却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门洞不大,充其量也就碗口大的量,平日里用薅草闷着,就怕被老鼠当成凛然进出的城门。

女人的目光和两束光对峙着。

女人开始揽着被子悄然行动,是挪动,目标,窗外的破脸盆。

两束光敏锐地从对峙中撕扯开来。

女人发现,对方又盯上了她身上的被子,不!

是肚子,一定是肚子。

这是个太危险的信号,女人下意识地停止了挪动,颤抖的手指在肚皮上敲鼓,像风中的雨点儿,乱。

天哪!

我的天爷!

女人听见喉咙里的尖叫,怎么会盯住我的肚子呢?

约莫二十分钟后,一段啥东西像是被两束光拖曳了进来,显然,另一段被门洞毫不留情地横截在屋外。

啊啊!

真是活见鬼了。

女人疯了似的钻出被窝儿,刷地拉开窗帘。

——首先登台亮相的应该是破脸盆,它是第一视野中的主角儿——可是……破脸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花儿——一束杜鹃花,一束谷雨时节盛开的杜鹃花。

天哪!

怎么可能呢?

坝子简直是想当爸爸想傻了,这样的浪漫只在谈对象时才有过:

两人躲在山洼里拉手手,坝子给她乌黑的秀发上插满杜鹃花……破脸盆是救命的盆,花儿能救命吗?

女人顾不上责备男人,心,吊在嗓子眼儿打秋千。

晨曦像风一样卷进来,热吻屋子的边边角角。

通亮了。

水缸变成了真正的主角儿,登台了,唱戏了,光彩照人,它唱它自己,它就是一口缸。

它开口那么大,顶得了十几个碗口,它嗓子发干,唱得一言不发。

缸有一米半高,这是陇原人家必备的大水缸。

缸和水,古来的冤家。

驮水,挑水,抬水,五六趟七八趟,缸就是不情愿满。

女人的肚子六个月的时候,显大,肚皮儿绷得紧,愈发丝滑细腻,像水缸的釉子,聚敛了明丽的柔光,环绕着肚皮儿游走。

有事没事,坝子都要一遍遍地摸,一遍遍地吻,说,缸总是满不了,但你的肚子满了。

女人懂坝子的意思,说啥呢?

老天爷旱得真不要脸,早上还看到山洼里有锅底那么大的一眼水,待回头挑了担子追去,早被人先下手为强了。

人抢水,野物也抢。

有次,女人和坝子披着星星钻进麻子沟找水,离泉眼还有几十米呢,驴蹄子却像生了根,死活不挪步。

坝子朝女人耳语,快!

快回!

女人不解,为啥?

少啰嗦,回!

坝子催。

那晚的月光下,坝子的一张脸像绷紧的干树皮,汗珠子像豆子一样爬满脑门。

他悄声说,想想水芸,就晓得了。

水芸是村里的一个丫头,有次在一个泉眼儿旁等水。

两个时辰,水才有了影儿。

瓢还没有够着水呢,耳后传来一声苍老的轻唤,分明又有找水的来了。

水芸一回头,喉咙就被一个既软乎乎、又硬邦邦的东西顶上了。

软乎乎的是狼唇,硬邦邦的是狼牙。

五六只嗓子冒烟的恶狼并没有咬断水芸的喉咙,它们喝干了泉水,集体朝村子方向嗥叫,分明是电视里报道的恐怖分子声称为整个事件负责的意思。

村里人攥着家伙赶到,发现魂不附体的水芸像一摊烂泥儿,却完整无损。

水芸家水缸旁的香炉里,一炷香变成了两炷香,一敬水龙王,二敬狼。

此刻,自家的香炉无声无息,像一只瞎眼。

女人心里骂自己:

美泉啊美泉,不是香炉瞎眼,是你瞎眼了啊!

香,在头顶的炕柜抽屉里整装待发,女人伸手可及。

香在,胆儿没在。

两束光迅速被晨光湮没,变成了一双弯弯的眼睛。

居然是一只狐狸,真的!

是狐狸。

——狐狸,它,它要干啥?

它到底要干啥?

女人又缩进被窝。

光天化日并没有妨碍狐狸的行动,身子在艰难地扭动、挣扎。

钻入屋子的上半身像兰州拉面一样被抻得老长,像哈哈镜里的幻物。

狐狸突然闭了眼,嘴巴焖成了一条窄缝儿,显然在积蓄新一轮力量……吱唔——。

随着一声痛苦的、绝望的呻吟,整个身子像是被弹射进来,一松一紧,强大的惯性甩了它三个滚儿。

高度的警惕让它迅速稳住了重心,目光布满人类从狐狸身上演绎而来的一个词:

狐疑。

倏然,目光又变得像棉花一样,柔柔的,瞄上了窗台的杜鹃花,这一瞄,瞄得别有意味,瞳仁里活跃着一种欣慰和狡黠的光亮。

目光收转,再次盯住了女人的肚子。

好漂亮的一只狐狸啊!

女人胆怯地暗叹。

这是陇原常见的那种火狐,尖嘴,大耳朵直立,耳梢上的两角黑与鼻尖上的一点黑构成了脸廓上稳定而和谐的倒三角。

眼睛弯弯,倒扣成下玄月,皎皎着,弯出母性特有的安详和妩媚。

棕褐色的针毛,齐刷刷,浮泛起一层柔和的、朝霞一样的细浪,又恰似旱河床上跳舞的红沙。

腹部的绒毛,浅黄中流动着银白,银白中弥散着浅黄,一抹抹的,温婉而缠绵。

棕褐色、黄白色在肩胛和髋部的中间线形成水乳交融的分水岭,却又浑然一体。

硕大的尾巴蓬蓬松松,蓄满这个季节的温度。

尾梢纯白,如云,似雪。

一根根尾毛,晶晶的亮,像镀了银的松针儿。

在这样一个上午,狐狸的另一显著特征超越了其他特征的全部:

肚子隆得扎眼,像个横挂在身下的背篓,八个乳头鼓鼓的,在绒毛的草原上探头探脑。

女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乳房。

孕期的女人,乳房是秋风吹饱了的麻袋,是一个女人的五谷丰登。

女人晓得,母狐肚子里一次会窝五六个狐娃儿,人不行,比如自己,充其量一个娃儿。

女人是怀胎十月,而狐狸怀胎才两个月左右。

有次,坚硬如铁的大男人坝子柔情似水地把脑袋枕在她胀鼓鼓的胸脯上,说,你晓得不?

母狐的所有奶头撺掇起来,还不如你的一个奶头大。

想到这里,女人听见自己胸腔里扑哧一声笑了。

悄无声息、不合时宜的笑,惊得她浑身一激灵。

母狐的目光,像传说中的定身术,让女人僵成了一口缸。

女人心中有数,母狐有一万个理由复仇,尖山一带的狐狸都晓得她是坝子的女人。

坝子到底捕杀了多少狐狸,出售了多少狐狸皮,女人记不清了。

高中毕业后,懂世事了,才晓得作为女人的活法,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

有个奢望,将来有钱了,像城里女人一样穿上漂亮的狐皮大衣,那才叫女人哩。

晚上打开电视,皮草广告云蒸霞蔚,美丽的女明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脖子上系的,手里拎的,多是狐皮制品,雍容华贵,仪态万千,光彩照人。

坝子给她讲过一个常识,狐狸品种包括银狐、十字狐、水晶狐、蓝狐、红狐、白狐……多了!

狐狸皮是裘皮中的软黄金,被誉为世界三大裘皮支柱产业之一。

坝子后来满足了她的心愿,花上万元买了一件狐皮大衣。

在村里不好意思招摇,进城时才风光一回。

平时,那件宝贝一直高挂在衣柜里养尊处优,享受护理婴儿般的礼遇。

日子的蓝图早已绘就,将来在城里买了楼房,穿的,戴的,系的,拎的,全狐皮化。

女明星是人,她也是;

城里女人是女人,乡下女人也是。

狐狸撞上坝子,就注定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狐狸有野洼里突袭田鼠、兔子、青蛙、小鸟的绝活儿,从来没听说攻击过两条腿的人。

即便对坝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也只能闻风而逃。

躲开坝子的飞刀、套索、毒饵和陷阱,才是狐狸们的幸运和造化,更是它们毕生伟大而辉煌的胜利。

坝子早年在伏羲庙磕过头,一磕两磕,心就善得一塌糊涂,简直到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的地步。

如果不是南下打工野了心,断不忍朝狐狸下手。

结婚后的坝子,在广州、深圳当过保安,送过快递,吃过喝过落不下几个银子,后来发现皮草生意火得邪乎,就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故乡大山里的野生狐狸,并很快在一家豪华的野生餐馆学会了攥刀子,远走河西走廊练就了捕杀狐狸的十八般武艺。

他习惯了狐狸的死亡,习惯了活剥狐狸皮时刺耳的噪音,习惯了血腥。

狐狸遇袭时,尾腺施放出来的狐臊往往让袭击者晕头转向,退避三舍,但坝子不会,坝子适应狐臊就像适应了自己的女人。

坝子处理狐狸皮的技术后来变得炉火纯青,每捕获一只狐狸,就在村口的崖畔下挑裆、剥皮、刮油、剪修、洗皮。

坝子告诉女人,狐狸比人精一百倍,万不能在院子里处理的。

为了防止报复,家里从来没有养过鸡。

坝子活剥狐狸皮时,决不让她近身。

男人杀气重,鬼见愁,女人性子绵,说不定会遭狐狸暗算的。

他有个弟兄剥皮的路数很臭,非得在院子里动手,后来外出打工,狐狸隔三差五窜进门,不仅咬断了娃儿的脚丫子,还在厨房、水缸里排臊撒尿,熏得老婆娃娃永无宁日,像流窜犯一样四处求宿,谁见谁躲,躲麻风病一样。

两月前的一次,女人腆着八个月的肚子靠近了崖畔。

那是早春的一个午后。

这个季节的公狐、母狐该恋爱的恋爱,该做爱的做爱,该怀娃的怀娃,毛色旺盛,皮板坚韧。

人一年四季都要换衣服,夏着单,冬裹暖,狐狸也一样,春季初暖,浑身开始脱毛,到三伏天,浑身的毛基本脱完,而新的针毛和绒毛也开始生长,仲秋时分,又长又厚的被毛已覆盖全身,年前年后,优质的被毛能让捕猎者二目喷血。

这是坝子捕杀狐狸的黄金期,坝子和他手里的刀、剪、钳一起疯了。

阳光肃静。

女人偷偷躲在一棵干瘪的洋槐树背后。

坝子正处理一只尚在喘息中的狐狸。

这是一只壮硕的红狐,棕褐色的针毛密而厚,像小麦扬花时清波潋滟的细浪,一层层麦芒涌动着生命的盼望,在欢呼火热的夏天,在朝着银镰、连枷、簸箕、场院歌唱。

但这不是夏天,是料峭的早春。

崖畔上钉着两个坚硬的木楔,木楔上悬挂着两个弯曲的铁钩子,铁钩子上倒挂着二目圆睁的狐狸。

剪刀,从狐狸后肢掌部起刃……

女人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她担心自己会失控,会喊叫。

坝子嘴上叼了一支奔马牌香烟。

剪刀换成刮刀,两手左右开弓,上下翻飞。

女人这才辨清,是一只公狐狸。

最终,一张完整无缺的狐狸皮,彻底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肉体。

狐狸圆满完成了一次脱衣表演,身架子完整,光洁,饱满,细腻。

那成色特像釉子,水缸的那种。

躯体轻笼热气,似炉香袅袅。

狐狸的脑袋最后一次勾起来,勾起来……都快高过腰身了。

失去眼睑保护的眼珠子失真地悬在眼眶里,笼了一抹殷红。

目光扫了一眼坝子,又直着脖子,射向女人……

妈呀——女人的惊叫刺穿了旷野,像一口水缸突然遭到重击。

坝子转身,满脸杀气,眼睛喷火。

他瞪了她一眼,蹲身,马步,扬手,嗖——一道白光,流星一样飞向灌木丛,那是一大片尚未到花期的杜鹃。

杜鹃丛里传来一声惨叫。

是狐狸,是另一只狐狸的声音。

一只前额中刀的狐狸,挣扎着窜出来,差点扑倒在女人脚下。

女人吓得后退几步。

狐狸踉踉跄跄地朝坡下逃窜。

坝子挥起第二把刀……

坝子——。

女人紧紧地抱住坝子的腰,别,别杀它了。

坝子的手垂下了,叹口气:

这第二把刀飞出去,必中后臀,狐狸准栽倒,但皮板一前一后多两个口子,价格也就打折扣了。

女人说,我好怕!

坝子气恼地推了她一把,不让你来,你偏要来,损了我一把好刀。

女人说,跑了的那只,是这只狐狸的女人吧。

男人说,那当然,交配期的狐狸,最怕失去自己的男人。

我早就估摸着它潜伏在那里。

本来想把它们两口子活剥了,让你搅局了。

坝子,我一辈子都不穿皮草了。

女人抽抽搭搭。

肚子九个月的一天,女人独自去崖畔后的小道上遛弯。

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次第绽放,香气悠悠。

女人贪婪地做了几个深呼吸,肚里的娃儿一定感受到人间的香气了,佛一样安稳。

她想采一朵杜鹃花插在头上,怕人家见了笑话。

返回的路上,哈,路中央居然有一束,猜透她心思似的,傲放着,像一张生动的脸。

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不定是被你救的狐狸献给你的哩。

女人说,你又贫了,谁信啊?

你脑子里除了狐狸,还有啥?

水缸岿然不动。

母狐却动了,朝缸。

母狐的眼睛妩媚地眨了一下,总忘不了朝杜鹃花瞄一瞄,似乎在考察女人的反应。

阳光飘飘洒洒,给狐狸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袈裟。

狐狸的眼睛漫上了一层湿气,湿气很快凝结成一种晶莹,是眼泪,一滴,两滴,三滴。

女人听到自己的胸腔里狂风大作,心儿像一个千疮百孔的铃铛,跳着,响着,像要掉进被窝里。

没想到母狐会流泪,母狐的泪,是为了诱使她上当吗?

狐狸的聪明她是领教过的,有次坝子在玉米地旁挖陷阱,却仅仅收获了一只麂子。

狐狸早就对坝子的行踪了如指掌。

坝子挖陷阱的时候,狐狸会设伏四周,他一离开,狐狸立即在陷阱周围释放出臊味儿,暗示途经此地的同胞:

此地,直立行走的人类,在使坏。

她发现,母狐的额头,有一块疤。

真的是一块疤,真的!

除了七窍,这是母狐脑袋上唯一没有被绒毛覆盖的部分。

女人怔怔的,泪,刷地就下来了。

她的手摸到肚子上某个鼓起的部位,那里也许是娃儿狂躁的拳头。

她内心在问娃:

娃儿啊娃儿,你要干啥呢?

你不晓得人间在发生啥,妈妈好紧张,紧张死了。

水缸里仅剩半尺高的水。

水缸里的水无论派啥用场,都不能亮底儿,哪怕只剩下几碗。

渴死也不能让缸干了,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

干缸,那是天塌了,地陷了,是日子没过了。

母狐再次勾了脑袋,脖子像弹簧一样压缩进肩胛处。

屁股努力下蹲,前腿后弯,背部隆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它猛地向缸口一窜——平时,这对母狐来说应该是个轻而易举的动作,而此刻——母狐重重地摔了下来,眼看肚子要撞地,迅即借助后腿单薄的支撑,玩命地一旋身,把不幸留给了后背。

扑通一声——这是脊椎骨与大地撞击的声音。

一种近似于碎裂的破坏力,撕裂了阳光和空气,同时撕裂了母狐的惨叫:

吱唔——

啊——女人也叫了,像是喉咙里撕开了一条口子,裹挟着生命的血腥。

母狐仰面朝天,滚圆的肚子撑开了绒毛,像西北风掠过的枯草,八个奶头坦露成山丘,让母性的尊严无处藏身。

喘息像狂风一样卷起一团迷雾,把阳光揪扯地散散乱乱。

它尝试了几次才翻过身来,扫了一眼女人,扫了一眼杜鹃花,朝缸口发起第二轮冲锋。

这是一次生命的冲锋,一次不计后果的赌博,一次身体里负载着五六个狐娃儿的惊天冒险。

它跃起来,像疯女人一样跃起来。

前爪刚刚够着缸口,巨大的惯性摧毁了它的自控力,眼看就要栽进缸里,慌乱中撇开两条粗短的前腿,左右爪吸住了水缸的内外壁,腰部釜底抽薪地一弓,硬是把半截身子凌空举了起来,这才以一种危险的蹲姿,在缸口勉强锁定。

水缸俨然像一个古老的花盆,母狐成了从花盆里蔚然生长的一丛杜鹃花,欢实,清秀,热烈,与窗台的杜鹃花遥相呼应。

女人的目光从干燥的空气中穿越而过,牢牢钉住了母狐的身子。

母狐以女人死活也想不到的动作——用舌头轻轻舔了舔肚子,然后,把硕大的尾巴从缸口探下去,探下去。

缸太深了,尾梢显然够不着水面,它尝试着把下半身斜倚进去,悬空的重心使它的前爪玩了命。

成功了,尾梢显然蘸了水。

它努力把身子回正,尾梢与嘴巴相向靠近,整个身子奇迹般地在缸口筑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窄小、单薄的舌头,有滋有味地吸吮着尾梢的水分,一下,又一下,像一个深情的女人,舔舐婴儿的胎毛。

母狐不停地把尾巴探下去,每次,像极了火中取栗。

日头已经升高,过墙了,上树了,屋子鲜亮地像过了水。

日头像一只温情的眼睛,注视着屋里的一切。

阳光,把狐狸和水缸一起拥抱。

女人发现,刚才还蓬蓬松松的针毛,此刻像暴雨后坍塌了的茅草,紧紧地贴在骨骼突兀的躯体上。

那是汗,真的是汗。

女人没见过狐狸出汗的样子。

简直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母狐转过脑袋,汗水浸透了的一张脸,像瘦下去的一轮月亮。

也许是喝够了,不!

也许是喝好了,不!

也许是刚够解渴。

两只眼睛被水气拂洗得格外明亮,眸子楚楚动人,照得见女人,照得见缸。

母狐再次调整重心,显然不准备选择一跃而下,试图沿着缸身溜下来。

溜下来同样需要勇气。

爪子举棋不定,脑袋左右徘徊,尾巴迟疑不决。

女人轻轻掀开被子,轻轻,轻轻……

但就是这个动作,却在母狐那里产生了巨大的不安。

女人只好收住了自己。

她焦灼,慌乱,不晓得怎样向母狐表达援助的本意。

她尝试和母狐对话。

我……我是想帮你的。

你晓得不?

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这么聪明的狐狸,难到真的累糊涂了吗?

母狐停止了一切努力,耳朵高竖。

目光由不安变成了惊惧,四条严重超负荷的腿开始发抖,身子一摇三晃,天哪!

三晃一摇。

女人也冒汗了。

即便是扑上去,她能把它抱下来吗?

平时,她能抱起一头猪,扛起一麻袋玉米,但如今……女人再一次想到破脸盆,破脸盆一定是莫名其妙地掉倒墙根了。

对,把它拎回来,敲响,但她再次否决了这个战略。

她不可能说服接生婆,母狐经不住劈头盖脸的铁锨……

女人的视野里突然一片空白,仿佛整个世界瞬间蒸发,天崩地裂之后,狐狸突然没影儿了。

紧接着一声惨叫,一声扑通——

就剩了一口缸,一如既往圆张着大口,朝天。

妈呀!

女人失声了,翻滚下炕,顾不得拎裤腰带,磕绊着,跌跌撞撞,扑向水缸。

母狐是一个倒栽葱栽进缸里的,半尺高的水骤然膨胀到二尺高。

水面上,尾毛像散开的满天云霞,轻飏漫卷,洋洋洒洒,缥缥缈缈。

靠近髋部的两个奶头像失明的眼球,在尾毛下忽隐忽现。

两只后爪从尾毛里挣脱出来,无望地抽搐,像两条绽了线的笤帚疙瘩……

女人哗啦一声拉开门,裤子掉到了脚踝,雪白的屁股、双腿把陌生的阳光撞得东倒西歪,她顾不上崖畔上会有过路男人的眼睛,想冲出屋找破脸盆,又迟疑了。

她贴紧缸身,能感觉到彻骨的冰凉给肚子带来的强烈刺激。

肚子疼了,有些痉挛,娃儿一定是伤着了、恼火了、盛怒了,朝她拼命呢。

她顾不了自己的娃儿,朝缸内勾下身子,使劲勾下身子,她让一双手穿越尾毛。

她首先想把母狐的脑袋翻上来,那里有母狐的脸,有那双眼睛,有坝子的飞刀留在那里的疤。

劳而无功,阻隔她的是大肚子的峰峦叠嶂。

心慌了,失神了。

智慧在最紧要的关头激活了女人,她立即收手,蹬掉裤子的拌索。

转身,拎来木头板凳,死死贴紧缸腰,不假思索地踩了上去。

高度立即消解了她探摸的难度,摸着狐狸的脑袋了。

她的脸几乎贴着了水面,能闻到母狐尾毛清爽的气息。

是的,是清爽。

女人这才回味过来,母狐从进屋的第一时间起,就从来没有释放过那种臭名昭著的异味儿,即便,在它警惕性最高的时候。

女人使劲往上拽,拽,拽……母狐的脑袋终于翻卷过来。

母狐的前爪显然找到了支点,整个脑袋挣出了水面。

眼珠子圆溜溜的,鼓满了水。

目光瞄住了女人的眼睛,这眼神,女人熟透了,是瞄准杜鹃花的那种。

自己不是杜鹃花,真正的杜鹃花在窗台呢。

母狐嘴巴大张,剧烈的咳嗽把要命的水喷了出来,糊了女人一脸。

但母狐的身子仍然折叠着,死神和肚子里的狐娃儿同时向它排山倒海。

你别担心,这世上,有我呢,听话!

女人对母狐说,又像是给自己打气。

她紧紧地抱住母狐的脑袋,像抱着分娩的婴儿,千方百计逃离人间的废墟……

坝子是快中午时才回来的,挑着一担稠泥水。

推开院门,老远就看到屋子门开着,水缸上高高叉开两条雪白雪白的、修长修长的东西,像个美丽的V形几何体,那种耀眼的白,与水缸釉子的透亮融为一体,像水粉画里的雪景。

嘿嘿,一定又是女人给她布置的一个啥惊喜,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美泉,水来了。

没有反应。

阳光和空气安静得像那口缸,一动不动。

哐啷一声响。

男人一个趔趄,差点甩了担子,有几滴水漾了出来。

是踩着大门口的破脸盆了。

男人恼死了,这个臭婆娘,都啥火候了,还敢给我玩这个悬,不要命了。

目光下意识地移向窗口,愣神了!

一束杜鹃花,灿灿的,吐露芬芳。

日头偏西,一群吃了豹子胆的狐狸填补了山梁的空旷。

狐狸们一字儿排开,肃立,在蓝天的背景下,构成一个个史无前例的剪影。

这是尖山村的一场葬礼,全村人倾巢出动,却不见儿孙哭棺,不见纸钱丧棒,不见招魂幡。

几个壮汉抬着一个上等柏木箱子——不是棺材。

走在最前面的抬箱人是坝子。

那天村里并没死人,谁也不愿提及箱子里的死者姓甚名谁。

抬箱人都纳闷,他们分明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清香,是箱子里弥散开来的,均匀,清幽,纯正。

有人猜测是柏香的变种,有人则认为有杜鹃花的意味。

结论多了,就不像结论。

真正死人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一度昏迷的女人死于难产。

躺在柏木棺材里的女人,像个睡美人。

山里人都传,说是女人临死前有过回光返照,迷瞪瞪地和男人进行了不到半分钟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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