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薛宝钗.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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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薛宝钗
薛宝钗形象探源
朱淡文
薛宝钗是《红楼梦》女主角之一。
在拙作《林黛玉形象探源》(《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一辑)中笔者已经指出:
林黛玉和薛宝钗的生活原型本系一人,曹雪芹将生活原型一分为二,再通过虚构、夸张、变形等艺术手法创造了这两个性格有很大差异的艺术形象。
对林黛玉形象的素材与构思既已作较详探讨,对薛宝钗形象的素材与构思当然也不能忽略。
与贾宝玉和林黛玉形象不同,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毫无彼岸世界的灵异色彩,她开始出场就在非常现实的背景中向我们走来。
她以世代皇商之女、金陵恶霸薛蟠之妹、皇宫待选秀女的身份出场入京,没有神话,没有诗意,甚至也没有美的氛围。
在她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世俗,那么平凡,却又笼罩着富贵豪奢的宝色金光。
(一)冷香丸和梨香院之象征
薛宝钗一家住进了荣国府梨香院。
院中有梨花树,树底下埋着专治她“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之特效药冷香丸。
冷香丸与梨香院的特点可用冷、艳、香三字来概括,而这集视觉、嗅觉和触觉三方面通感的冷、艳、香之特征,正是作者对薛宝钗形象的概括与预示。
冷香丸以春夏秋冬四时名花花蕊和雨露霜雪为配料:
“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 二两”、“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
这些药料上应天时,下应地利,实际上曹雪芹始终在围 绕一个“时”字作文章。
作者惯用一字褒贬的春秋笔法为人物作定评:
如探春为“敏”,晴雯为“勇”;而曹雪芹给予薛宝钗的评定,却正是一个“时”字。
己卯、 庚辰本及列藏本第五十六回回目为“时宝钗小惠全大体”,
脂评解释为“随时俯仰”,可见作者深意之所在。
随春夏秋冬四时而开的名花,在此作为冷香丸的主药,正是薛宝钗“随时俯仰”性格的象征。
冷香丸中四时名花均为白色,其花蕊之药性均有清热解毒之效,四种天降水除雨水得春气而外,霜露系秋天所降,雪水又系冬令之水;其间显又突出了一个“冷”字。
作者因而名之为“冷香丸”,亦正显示了薛宝钗性格中“冷”(或称“无情”)的特征。
薛宝钗“胎里带来一股热毒”,这正象征着她与生俱来的“欲”:
热切地顽强地追求现实功利之欲望。
此“热毒”发作的症状为“喘嗽”,需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服冷香丸,以冷制热,方可平服。
黄柏之“苦”,无疑也象征了悲剧女性薛宝钗必将遭逢的人生苦难。
虽然她的“时”与“冷”压下“热毒”令其暂不发作或偶一发作即加以解决,但人生的苦痛毕竟将不可避免地伴随她的终身。
梨花,“二月间开白花,如雪六出”(《广群芳谱》卷27),其花色花形及其繁茂层叠的形态都令人联想起白雪。
因而在诗人笔下,梨花与白雪结下了不解之缘:
无论是岑参《白雪歌》“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梨花喻白雪,还是吕中孚《梨花》诗“团枝晴雪暖生香”以白雪喻梨花,都显示出梨花与雪(薛)的密切联系。
曹雪芹以“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写薛家之豪奢,雪、薛在吴方言中同音,乃从李玉《一捧雪》传奇中薛艳即雪艳之名联想取义
(1)。
作者又因而从“雪”联想至梨花,将薛家居处安排于梨香院。
由于梨花丰腴雪白合乎唐宋时人的审美情趣,白居易《长恨歌》即以“梨花一枝春带雨”喻杨太真,此后诗人常常将它比为杨贵妃,如宋代陈藻《梨花赋》:
“匪冬而雪,匪夜而月;香山何人,题我太真。
”赵福元《梨花》:
“玉作精神雪作肤,雨中娇韵越清癯。
若人会得嫣然态,写作杨妃出浴图。
”段继昌《梨花》:
“一林轻素媚春光,透骨浓薰百合香。
消得太真吹玉笛,小庭人散月如霜。
”(引自《广群芳谱》卷27)曹雪芹写薛宝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肌肤润泽”,又多次将她比作杨贵妃,都可能与梨花、白雪的意象彼此联想构思。
(二)蘅芜苑之象征
薛宝钗住蘅芜苑,李纨因而为之题别号“蘅芜君”:
这显示曹雪芹构思中蘅芜苑的背景及自然环境都与薛宝钗密切相关。
“蘅芜”典出晋代王嘉《拾遗记》卷五 (前汉上)所记汉武帝与李夫人故事:
(汉武)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
帝惊起,而香气犹著衣枕,历月不歇。
“蘅芜”系香草杜蘅和蘼芜的合称,李夫人授汉武帝的“蘅芜之香”应即由此香草提炼之名香。
可见
“蘅芜君”之称或有将薛宝钗比为帝王后妃之意。
薛宝钗雍容华贵,如有可能选入宫中,则凭其智慧机谋,以其顽强地追求现实功利的精神和随时俯仰的处世方式,必无坚不摧,无攻不克。
元稹《莺莺传》所谓“使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
然不可知的命运将她摒拒于皇宫之外:
送进了荣国府内大观园的蘅芜苑中。
蘅芜苑以满栽藤蔓香草为其特色。
第十七回贾政等游园至此,“只见许多异草:
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
”这是春景。
秋景则见于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
”而这些“奇草仙藤”的名色,据贾宝玉说,就有“藤萝薜荔、杜若蘅芜、兰、清葛、金草、玉藤、紫芸、青芷、丹椒蘼芜”等十数种。
然而《蘅芷清芬》诗首联即云:
“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
”可见主要的是藤萝、薜荔、杜蘅、蘼芜。
曹雪芹以此四种藤蔓香草为蘅芜苑的自然背景,都有其隐含的象征薛宝钗性格的意义,并非无关重要的泛笔。
先说藤萝薜荔,这两种都是蔓生攀缘植物。
据清初陈膗子《花镜》卷五:
藤萝一名女萝,在木上者;一名兔丝,在草上者。
但其枝蔓软弱,必须附物而长。
其花黄赤如金,结实细而繁,冬则萎落。
薜荔一名巴山虎。
无根,可以缘木而生藤蔓,叶厚实而圆劲如木,四时不凋。
在石曰石绫,在地曰地锦,在木曰长春。
藤好敷岩石与墙上。
紫花发后结实,上锐而下平,微似小莲蓬,外青而内瓤,满腹皆细子。
霜降后瓤红而甘,鸟雀喜啄,儿童亦常采食之,谓之木馒头,但多食发瘴。
又详见《广群芳谱》卷81《木谱十四》,文繁不多引。
总之,这两种攀缘植物的特点是:
柔软蔓生,依附他物(山石或树木)蟠曲绵亘而上。
由于它们的这种特性,古代诗人常常将它们比作依赖男性而上升的女子。
显然,曹雪芹有以此象征薛宝钗性格某一侧面的构思。
我们从小说的具体描写中所见薛宝钗性格之稳重和平、坚韧不拔,意图通过婚姻劝导夫君“立身扬名”以实现自己“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欲望,就是她这一性格特征的显露。
杜蘅和蘼芜都是香草,又可合而称为“蘅芜”。
借香草以喻美人本乃中国文学的传统,故曹雪芹必有以它们象征薛宝钗形象的构想。
按杜蘅即杜若,又名楚蘅,《楚辞》中常见提及。
《广群芳谱》卷88《卉谱二》“杜若”条引《尔雅翼》云:
“杜若苗似山姜,花黄赤,子赤色,大如棘子,中似豆蔻。
”《九歌·山鬼》咏 巫山女神,有“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山中人兮芳
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之句,而巫山女神是林黛玉形象之前身绛珠仙子的原型
(2),可见此处薛宝钗形象与林黛玉形象产生了某种重叠。
基于曹雪芹一分为二构思创造钗黛形象的理论,这种比喻象征中出现的重叠当是作者有意为之。
蘼芜是蘅芜苑内所植香草中最重要的。
李时珍《本草纲目·草部》第14卷“蘼芜”条下记:
蘼芜一作芜,其茎叶靡弱而繁芜,故以名之。
当归名蕲,白芷名蓠,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故有蕲、江蓠之名。
……司马相如《子虚赋》称“芎菖蒲,江蓠蘼芜”。
《上林赋》云:
“被以江蓠,揉以蘼芜。
”似非一物,何耶?
盖嫩苗未结根时则为蘼芜,既结根后乃为芎。
大叶似芹者为江蓠,细叶似蛇床者为蘼芜。
“蘼芜”这种香草,在古典诗歌中似乎与弃妇特别有缘。
如《古诗十九首》就有“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之诗,唐代诗人赵嘏《蘼芜叶复齐》,更发挥了弃妇思夫的情感:
提筐红叶下,度日采蘼芜。
掬翠香盈袖,看花忆故夫。
叶齐谁复见,风暖恨偏孤。
一被春光累,容颜与昔殊。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有清客为后来的蘅芜苑题联“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却引唐代女道士鱼玄机“蘼芜满手泣斜晖”为出典,引来其他人一片“颓丧、颓丧”的非议。
“斜阳”之典极多,何故此处忽然引一句女道士鱼玄机之诗为出典呢?
曹雪芹必有其深意。
鱼玄机是晚唐长安人,先嫁状元李亿为妾,因不容于大妇又为李亿所弃,乃出家咸宜观为女道士。
鱼玄机妙有诗才而风流放荡,与诸名士官僚往来酬唱,有诗一卷,其中有“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等名句。
清客所引鱼玄机诗题为《闺怨》,见《全唐诗》第十一函第十册,诗云:
蘼芜满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
别日南鸿才北去,今朝北雁又南飞。
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
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处透罗帏。
曹雪芹让清客引此诗首句,显有以此诗预示薛宝钗未来之意。
大可注意的是她署名蘅芜君的《忆菊》诗竟与上引鱼玄机诗十分相类: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萝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宝钗此诗写对菊花的忆念:
从初冬至春,又到夏秋之际,她都在苦苦地思念着黄花,并因此而痴、而病、而断肠。
“念念心随归雁远”:
大雁在古典诗词中始终是因与所爱者遥隔而苦思的意象,宝钗对菊花的忆念实际正象征着后来宝钗寂寞孤凄对“悬崖撒手”而去的丈夫贾宝玉之思念。
必须指出,在曹雪芹笔下,大雁与宝钗密切相关,连她所放的风筝也是“一连七个大雁”(第七十一回),当它断线飞去时,即几乎再现了宝钗“念念心随归雁远”的意象。
当然,宝钗之《忆菊》比之鱼玄机的《闺怨》,在艺术风格上典雅委婉得多了,但它们所反映的女主人公热切盼望丈夫归来的心态是多么一致!
综观曹雪芹对“蘅芜”的构想:
在其表层意义上,他将宝钗比为雍容华贵的帝王之妃;在其深层意义上,他又借“蘼芜满手泣斜晖”的引诗将她比作为丈夫所弃而风流放诞的女道士。
显然,曹雪芹有以此象征薛宝钗两重人格的构思。
(3)
(三)薛宝钗容姿之构想
在曹雪芹笔下,薛宝钗容貌丰美雍容娴雅,与清瘦超逸的林黛玉正构成显著的对比:
甲戌本第五回脂评所谓的“一如娇花,一如嫩柳”,表现出两种不同的风度神彩。
曹雪芹将钗黛比为杨妃和飞燕、牡丹和芙蓉,正是出于这种审美认识。
前文已经述及,伴随着薛宝钗的一切都是十分现实的。
以曹雪芹之妙才,林黛玉之眉目已有“两湾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笑非笑含露目”之奇句,当然不难为 薛宝钗的面容作一新鲜的描绘。
可是第八回作者从贾宝玉眼中看薛宝钗之容貌,却只有“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普通笔墨。
第二十八回 贾宝玉要看薛宝钗的红麝串子,他看着她的“雪白一般酥臂”发呆,“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 翠”:
再次出现相同的面容特写,为全书的人物外貌描写所仅见。
曹雪芹为何要重复前文?
大概宝钗的容貌的确难以令人产生浪漫的想象,只能令贾宝玉有这种最实际的感觉吧!
曹雪芹描写贾宝玉面对艳冠群芳的薛宝钗而只能生此普通的感想,还是在渲染宝钗的现实与平凡:
她只是一个世俗的美女罢了。
不仅如此,曹雪芹用这样的语言重复描写她的面容实亦隐含深意:
因为它们并非曹雪芹创造的文学语言,而是直接来自《金瓶梅词话》对潘金莲和吴月娘容貌的描写。
《金瓶梅词话》第二回从西门庆眼中写潘金莲:
“黑赛鸦翎的鬓儿,翠湾湾似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子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隆琼瑶鼻儿,粉浓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
第九回又从潘金莲眼中写吴月娘:
“生的面若银盆,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
曹雪芹用写市井世俗妇人容貌的词句写薛宝钗之容姿,不能不说是隐含贬意。
(四)牡丹之象征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这周敦颐《爱莲说》中的名句代表了传统中国文化对牡丹的共识。
唐代以后,人们将牡丹誉为花王,培育了繁多的名贵品种。
明代天启元年(1621)出版之王象晋《群芳谱》载有180余种。
康熙年间此书增补为《广群芳谱》100卷,其中牡丹就占了整整三卷(卷32、33、34),选录了唐宋以后有关牡丹的大量诗文。
以上二书见于《楝亭书目》,曹雪芹必定读过。
曹雪芹在第六十三回,花名签酒令中的花王牡丹比薛宝钗,既合乎她美艳为群芳之冠的容姿,又合乎她皇商小姐“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身份,更隐合她醉心功名富贵追求直上青云的特殊心态。
然而,在众多的牡丹诗赋中,曹雪芹偏偏选取了晚唐诗人罗隐《牡丹花》中的成句“任是无情也动人”为花名签之题诗,必有其深沉的涵义。
如单看字面,仅重复宝钗冷(无情)、艳(动人)之品格,然如引出全诗,就可看到曹雪芹采用隐前歇后手法展现并预示薛宝钗性格与结局的深意。
罗隐全诗为: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
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
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浓华过此身。
结合《红楼梦》的实际描写,可以推知曹雪芹构思之深意所在:
(1) “解语花”原是唐玄宗对杨贵妃的爱称,见《开元天宝遗事》。
以牡丹比杨贵妃亦是唐玄宗及唐代诗人的常用譬喻,如著名的李白《清平调》三章即以名花木芍药 (牡丹)咏杨妃。
而杨妃正是薛宝钗形象的喻体之一。
罗隐诗中
的牡丹美艳动人然而无情,曹雪芹最重情,在他构思的《情榜》中,黛玉考语“情情”,宝玉为“情不情”,则宝钗在《情榜》中的考语可以推为“无情”。
在金钏投井、借扇双敲、三姐自刎等情节描写中,曹雪芹对薛宝钗性格中冷酷即“无情”的一面已数次揭示。
(2)在曹雪芹构思中,芍药是史湘云的象征,芙蓉是林黛玉的象征。
史湘云年少豪爽而不更世事,一度对宝钗崇拜得五体投地,认为“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甚至学着宝钗的论调劝导宝玉走“仕途经济”之路,并执意要往蘅芜苑与宝钗朝夕相伴:
这一时期的史湘云,确实是犹如“芍药与君(牡丹)为近侍”了。
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第五回),贾母更评为“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第三十五回):
在世俗眼光中,林黛玉与她相比,真乃“芙蓉何处避芳尘”了。
曹雪芹以芍药和芙蓉比湘云与黛玉,除了这两种名花本身品格与湘云和黛玉类似而外,也可能得到罗隐此诗的启示。
(3)罗隐此诗对牡丹颇有微词。
首句即讥刺牡丹似乎与东风另有难解的因缘,“任是”句责其“无情”,“芍药”、“芙蓉”一联又刺其气势凌人,尾联并运用唐代元和(唐宪宗李纯年号)年间中书令(宰相)韩弘命人砍去牡丹的典故讥讽牡丹虽富贵风流得意一时,而终有被弃之日。
据《唐国史补》:
“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
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
……元和末,韩令始至长安,居第有之,遽命斫去,曰:
吾岂效儿女子耶?
”显然,曹雪芹借“韩令功成”喻贾宝玉“悬崖撒手”,宝玉弃宝钗而为僧,犹如韩令斫去牡丹,而“辜负华过此身”的牡丹,亦正象征着“终身误”的宝钗。
(五)“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姿态万千的薛宝钗形象
牡丹繁复多瓣,天姿国色。
李商隐《牡丹》诗曾以“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的名句形象地描绘凸现了她的万千姿态,令人目眩神迷。
曹雪芹以牡丹象征宝钗,亦有以此象征其多重性格的涵义。
与其他少女相比,薛宝钗性格堪称复杂。
为了刻画这一复杂的形象,曹雪芹以类似于现代毕加索立方主义绘画的艺术手法从各个侧面加以表现。
作者不仅围绕 “停机德”与“时”的核心构思并表现其性格的本质方面,对她丰富多彩的性格侧面亦注意予以细致的描绘,以给予读者全面立体的薛宝钗形象,而不单单是平面的 粗线条的勾划显示。
曹雪芹早在第二回借贾雨村的“正邪两赋”说从哲学角度对人物形象性格的两重性作了概括论述,因而对薛宝钗形象的立体表现必然是曹雪芹有意为之。
曹雪芹的“停机德”即乐羊子妻为代表的顽强地追求现实功利的精神及“随时俯仰”、“随分从时”的处世方式作为薛宝钗性格的本质特征构思了薛宝钗形象。
“停机德”见于金陵十二钗正册首页判词,典出《后汉书·列女传》:
河南乐羊子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
……(乐羊子)远寻师,学一年来归,妻跪问其故。
羊子曰:
“欠行怀思,无它异也。
”妻乃引刀趋机而言曰:
“此织生自蚕茧,成于机杼;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
今若断斯织也,则捐失成功,稽废时月。
夫子积学,当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
若中道而归,何异断斯织乎?
”羊子感其言,复还卒业,遂七年不返。
曹雪芹以乐羊子妻喻薛宝钗有劝谏丈夫“读书上进”的封建妇德,但作者对此并不欣赏,而只是认为“可叹”。
曹雪芹构思的贾宝玉拒绝“立身扬名”,厌恶薛宝钗的“见机导劝”,斥为“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并且从此与宝钗“生分”。
据庚辰本第二十一回脂评,曹雪芹构思中的后半部将有“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的情节,然“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贾宝玉终于弃宝钗之妻而为僧。
薛宝钗的“停机德”,隐藏着她那顽强地追求现实功利的精神实质,曹雪芹在对薛宝钗形象的描绘中,突出刻划的也正是这一特征。
己卯、庚辰、列藏本第五十六回的回目为“敏探春兴利除宿弊,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作者以一“时”字概括宝钗性格的本质特征。
同回己卯、庚辰本双批:
“宝钗此等非与凤姐一样,此是随时俯仰,彼则逸才?
蹈也。
”对“时”字作了“随时俯仰”的解释。
按:
曹雪芹此“时”字典出《孟子·万章下》:
“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不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
”越岐注:
“孔子时行则行,时止则止。
”孔疏:
“孔子之圣,则以时也”,“时然则然,无可无不可”。
朱熹《四书集注》:
“孔子仕、止、久、速,各当其可。
”各家均解为孔子圣人,能因时而通权达变,亦即脂评所谓“随时俯仰”,第五回正文作者介绍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也是这个意思。
纵观前八十回对薛宝钗形象的描绘,我们不能不承认:
顽强地追求现实功利和随时俯仰两者确是宝钗性格的本质方面。
宝钗多次劝谏贾宝玉“立身扬名”即此 “停机德”之显著表现。
而且劝谏的对象较之乐羊子妻劝谏丈夫亲疏之别:
贾宝玉只是其表弟而已。
这既显示了宝钗醉心功名利禄“停机德”之顽强,也透露了她潜意识中隐然有了“金玉姻缘”的目标。
如此“停机德”,自然较乐羊子妻更为强烈狂热。
则宝钗婚后进一步劝谏丈夫,虽仅见于脂评,也可推定乃曹雪芹之构思了。
在曹雪芹构思中,薛宝钗是一个“生非其地”(甲戌本第五回“金簪雪里埋”句下脂批)的末世淑女。
封建正统的“三从四德”已随着中华二千余年历史的变迁而部分改变了它的面目与实质,日渐增添了追求现实功利的商人精神与色彩。
即使是她劝导贾宝玉“立身扬名”,其实际涵义也只不同于孔子的“行寡尤,言寡悔,禄在其中”,而是非常现实地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做官资格以获取权势与金钱而已。
所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孝经》)的忠孝伦理,只是这权势与金钱的道德遮羞布,因此宝玉才骂她“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但表面上,她似乎是个正统的封建淑女:
为教导爱读“杂书”的林黛玉,她宣扬“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湘云交谈诗论,她笑其“不守其本分”;宝琴以《西厢记》、《牡丹亭》为素材编诗谜,她以“史鉴无考,我们也不太懂得”为由命其改作;她推崇程朱理学,不仅以此教导探春,还建议诗社以《咏太极图》为题阐释之。
平时按淑女标准言谈处事,雍容娴雅,端庄温柔,“待人不疏不亲,不远不近”、“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庚辰本及蒙戚三本第二十一回双批),贾母评为“稳重和平”,俨然淑女风范。
因而贾府家宴因贾政在座而众人拘束不乐,唯独宝钗一人坦然自若。
可贵的是,曹雪芹在令人信服地刻画了这个标准淑女的同时,又毫不留情且十分自然地写出了她功利主义的价值观,与正统封建淑女的道德价值观全不相容。
例如,金钏投井而死,王夫人因自疚而良心不安,宝钗却认为“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显然以为金钱的价值高于道德价值,金钱可以买到一切。
又如:
她有意在滴翠亭偷听小红与坠儿的私语,近乎刺探,已大失淑女风范;且又为一己的私利行“金蝉脱壳”之计不惜嫁祸于黛玉,更是为了一点现实利害而宁可失去道德了。
再如:
她深知以袭人的地位有影响贾母王夫人对宝玉婚姻对像取舍的可能,于是不惜屈身以就主动接近,促膝深谈,曲意相交,结成知己,其功利的目的十分清楚。
总之,曹雪芹笔下的薛宝钗是一位以追求现实功利为人生目的而又以传统淑女面目出现的复杂形象。
为了实现这现实功利之目的,薛宝钗必须在待人处世的方式上做到“时”亦即“随时俯仰”或“随分从时”,按照环境的需要随时调整自己的言行与态度,她本人所谓“只愁我从前失于应候罢了”(第四十五回),以获取权势者的欢心及可借用力量的支持。
对此,曹雪芹着重描绘了她的虚伪奉承、小惠拉拢和冷酷无情。
虚伪奉承是对上,小惠拉拢是对下。
贾母问宝钗爱吃何物爱听何戏,她便“总依贾母素喜者说了出来”。
当着众人,宝钗说“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一句话奉承了两个权势者。
元春不喜“绿玉”,她命宝玉改成“绿蜡”。
探春兴利除弊,她从旁协助,“小惠全大体”。
赠送土物也不忘贾环一份,竟至感化了赵姨娘。
在姊妹之间,则往往是以好意照看为主:
如主动关心照顾湘云和岫烟,满足香菱进园居住的愿望;夏金桂迫害香菱,她加以保护。
对林黛玉则是数管齐下:
她先是“兰言解疑癖”,进行教导,接着当众多次称赞黛玉的“雅谑”,又借问病为由送给燕窝,终于使黛玉认错,掏出了一颗赤诚之心。
但宝钗对与己无关者常常冷酷无情,如金钏投井而死,她为安慰王夫人竟讲了一大篇冷酷无情的谎言,把金钏的愤而自尽以维护人格尊严说成是自行失足落水,死不足惜。
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她“并不在意”,还是打点身边俗务要紧,对此她还不及薛蟠有人情味。
总之,无论是虚伪奉承、小惠拉拢、善意照顾还是冷酷无情,都与现实功利相关,也都具备“时”的特色。
第四十二回作者有一段叙述语言介绍宝钗住进大观园后的日常生活安排:
“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太得闲。
”宝钗把林黛玉做诗、葬花、谈恋爱的时间用来应付最重要的人事关系,真是“随时俯仰”的专家。
薛宝钗以顽强的追求现实功利之精神加上随时俯仰的处世方式,必能得到最多的名利,逐步接近其人生目标。
曹雪芹就这样通过具体情节的追求现实功利的“停机德”和“随时俯仰”的处世方式为核心塑造了丰满复杂的薛宝钗形象,表现了她性格的各个侧面。
但薛宝钗这多侧面的丰富的性格,始终离不开带有资本主义折光的亦即追求现实功利的“停机德”,一种进入十八世纪中叶封建中国淑女之“妇德”,以及那通权达变随时变化,与世推移人生态度的两大核心制约。
薛宝钗有如一颗在椭圆形轨道上运行的行星,她的太阳是一对伴星,这对伴星以追求现实功利和随时俯仰的人生态度两大引力规定着薛宝钗这颗行星的运动方向与人生轨迹。
正是这两大核心力量持续不断地作用,才造成了薛宝钗人生悲剧的必然。
环境的力量毕竟要通过人物形象内在的本质方能发挥其作用。
(六)“琴边衾里总无缘”:
薛宝钗与贾宝玉的婚姻悲剧
在曹雪芹的构思中,薛宝钗将成就金玉良姻,如愿以偿地与荣国府的继承人、当朝贵妃的爱弟、才貌仙郎贾宝玉成婚。
在贾宝玉的婚姻问题上,荣国府的当权者贾母及贾政、王夫人只能选钗弃黛,因为只有薛宝钗才能符合贾氏家族的当前和长远利益。
在前八十回,曹雪芹已经通过形象而立体的描绘展示了贾氏家族的窘境:
“赫赫扬扬将及百年”的贾氏家族财源枯竭,矛盾重重,后继无人。
贾家最切近的唯一希望就是“聪敏灵慧,略可望成”的贾宝玉,其他的子孙十之八九都已腐化堕落。
贾府迫切需要为贾宝玉选择一个配偶,她既能为贾家带来财富,管理家政并团结家族成员,又能劝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