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文古文观止卷五唐文祭十二郎文.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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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文古文观止卷五唐文祭十二郎文
古文观止卷五唐文祭十二郎文
卷五唐文祭十二郎文
(韩愈)
【题解】
十二郎名老成,乃是韩愈二哥韩介的次子。
韩愈的大哥韩会没有儿子,便以十二郎为嗣子。
韩愈三岁丧父,由大哥韩会和大嫂郑氏抚养长大。
从小便和十二郎生活在一起,两人感情深厚。
后来韩愈的大哥、大嫂、二哥及二哥的长子百川都相继去世,只剩下韩愈和十二郎。
韩愈由于长期宦游在外,叔侄俩异地难聚。
正当韩愈做了监察御史,情况好转,筹划与侄儿久相共处之时,突然传来十二郎去世的噩耗。
韩愈痛苦万分,写下了这篇凄楚动人的祭文。
文章诉说幼年相依,形单影只的孤苦,成长后几经离合,不能相顾的遗憾,未老先衰的感慨,生离死别的痛苦,以及对死者身后事务的安排等,表达了作者深挚的骨肉之情和对宦海浮沉的人生感叹。
【一段】
年、月、日①,季父②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致诚③,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④,告汝十二郎之灵。
【注释】
①年、月、曰:
《文苑英华》作“贞元十九年(803年)五月二十六日”。
②季父:
叔父。
③衔哀致诚:
含着悲哀向死者表达诚意。
④建中:
人名。
一般认为是韩愈的家人。
时羞:
时鲜食品。
奠:
以酒食祭死者,此处指祭品。
【译文】
某年某月某日,叔叔韩愈在听到你去世消息的第七天,才能含着悲痛向你表达心意,派遣建中远路带去时鲜味美的祭品,祭告你十二郎的灵魂。
【二段】
呜呼!
吾少孤⑤,及长,不省所怙⑥,惟兄嫂是依。
中年⑦,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⑧。
既又与汝就食江南⑨,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
承先人后者,在孙惟汝,在子惟吾,两世一身,形单影只。
嫂尝抚汝指吾而言曰:
“韩氏两世,惟此而已!
”汝时尤小,当不复记忆。
吾时虽能记忆,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来京城。
其后四年,而归视汝。
又四年,吾往河阳省坟墓,遇汝从嫂丧来葬。
又二年,吾佐董丞相于汴州,汝来省吾,止一岁,请归取其孥。
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来。
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罢去,汝又不果来。
吾念汝从于东,东亦客也,不可以久,图久远者,莫如西归,将成家而致汝。
呜呼!
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
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故舍汝而旅食京师,以求斗斛之禄。
诚知其如此,虽万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辍汝而就也!
【注释】
⑤孤:
幼年丧父。
韩愈父仲卿卒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年),《新唐书·韩愈传》:
“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韩会贬官岭表,会卒,嫂郑鞠(抚养)之。
”⑥省(xǐnɡ):
知道。
怙(hù):
依靠。
《诗经·雅·蓼莪》: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后世因此用“所怙”代父,“所恃”代母,丧父叫“失怙”。
⑦“中年”二句:
大历十二年(777年),韩会由起居舍人贬为韶州(今广东韶关)刺史,次年死于任所,年四十二岁,故称“中年”。
⑧河阳:
在今河南孟县西,韩愈祖坟所在地。
⑨就食江南:
韩氏有别业在宣州(今安徽宣城),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中原兵祸不息,韩愈随嫂移家前往。
三兄:
指韩会、韩介和另一个早死的哥哥。
“吾年十九”四句:
德宗贞元二年,韩愈十九岁,自宣州游长安,应进士举,至八年春始登进士第,中间曾回宣州一次。
又据韩愈《答崔立之书》,至长安为二十岁,则是贞元三年;《欧阳生哀辞》也说:
“贞元三年,余始至京师举进士。
”与本篇所记相差一年。
视:
探望。
上对下叫视。
省(xǐnɡ):
多指对长辈的探望。
嫂丧:
韩愈嫂卒于贞元九年。
董丞相:
指董晋。
贞元十二年七月,董晋以检校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出任宣武军节度使,汴、宋、亳、颍等州观察使。
韩愈在他手下任节度推官。
汴州:
宣武军节度使驻地,治所在今河南开封。
孥:
妻和儿女的统称。
薨(hōnɡ):
唐代二品以上的官员死了都称薨。
佐戎徐州:
担任宁武军节度使张建封的节度推官。
佐戎:
辅助军事。
徐州:
今徐州市,唐为宁武军节度使治所。
使取汝者始行:
派去接你来(徐州)的人刚一走。
吾又罢去:
贞元十六年,张建封卒,韩愈调为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
东:
指汴州、徐州,均在河阳之东。
西:
指河阳。
斗斛之禄:
比喻微少的俸禄。
斛(hú):
古量器,唐时十斗为一斛。
万乘之公相:
此处泛指地位显赫的官职。
乘,古时一车四马为一乘。
公,公卿。
相,宰相。
辍:
停止,此处指离开。
【译文】
唉!
我从小失去父亲。
等到长大,不知道父亲的模样,只是依靠哥哥嫂嫂。
哥哥中年时在南方去世,那时我和你都还年幼,跟随嫂嫂送哥哥的灵柩回河阳安葬。
后来又和你一起到江南度日,零丁孤苦,未曾一天分离过啊。
我上面有三个哥哥,均不幸早已去世。
为先人后嗣的,在孙子辈里只有你,在儿子辈里只有我,两代单传,形影孤单。
嫂嫂曾一边抚摸着你,一边指着我说:
“韩家两代只有你们两个人了!
”那时你比我小,大概已不再记得了。
我那时虽然能够记忆,却也没有懂得她话中的悲痛啊!
我十九岁时,初次来到京城。
过了四年,才回去看你。
又过了四年,我回河阳拜谒先人坟墓,遇到你送嫂嫂的灵柩来安葬。
又过二年,我在汴州做幕僚辅佐董丞相,你来看我,仅住了一年,你要回去接家眷来。
次年,董丞相去世了,我离开汴州,你终于没有来成。
这年,我去徐州助理军务,派去接你的人刚起程,我又被罢职离开徐州,你又没有来成。
我考虑你跟我到东边,东边也是客地啊,不能永久住下来,从长远打算,不如回到西边去,等把家庭安顿好再把你接去。
唉!
谁能料到你竟会这样仓促地离开我而去世了呢?
我和你都还年轻,以为虽然暂时别离,终究还是要长远在一起的,所以离开你到京师去旅居谋生,以便求得微薄的俸禄。
如果确实知道会这样,就是有万乘车辆的公卿宰相职位,我也不愿离开你一天而去就任!
【三段】
去年,孟东野往,吾书与汝曰:
“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
念诸父与诸兄,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
吾不可去,汝不肯来,恐旦暮死,而汝抱无涯之戚也。
”孰谓少者殁而长者存,强者夭而病者全乎?
呜呼!
其信然邪?
其梦邪?
其传之非其真邪?
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
汝之纯明而不克蒙其泽乎?
少者强者而夭殁,长者衰者而存全乎?
未可以为可信也。
梦也,传之非其真也,东野之书,耿兰之报,何为而在吾侧也?
呜呼!
其信然矣!
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纯明宜业其家者,不克蒙其泽矣!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
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虽然,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
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死而有知,其几何离;其无知,悲不几时,而不悲者无穷期矣!
汝之子始十岁,吾之子始五岁,少而强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
呜呼哀哉!
呜呼哀哉!
【注释】
吾年未四十:
贞元十八年,韩愈三十五岁。
发苍苍:
头发灰白。
无涯之戚:
无尽的忧伤。
耿兰:
十二郎的仆人。
业其家:
继承其家业。
理者不可推:
命运的道理不可推测。
毛血:
气血,此处指身体。
汝之子:
十二郎韩老成有子二,韩湘、韩滂。
【译文】
去年,孟东野前往江南,我写了一封信托他带给你说:
“我年龄还不到四十,视力已经模糊,头发灰白,牙齿开始动摇。
想到我的几位父辈和几位兄长,都是在身强力壮时过早去世。
像我这样衰弱的身体,怎么能长久地活着呢?
我不能离开这里,你又不肯来,只怕我早晚死了,你就要怀着无穷的悲哀了。
”谁又想到年轻的会死去,年纪大的反而活着,强壮的反而死去,衰弱的竟能活在世间呢?
唉!
这难道是真的吗?
难道是做梦吗?
难道传来的消息不确实吗?
如果是真的,那么我哥哥有美好的德行而老天反使他的后嗣早死吗?
你具有聪明纯厚的品德还不能承受他的德泽吗?
为什么年少身强的反而早死,年长身弱的反而生存保全呢?
不能相信这是真实的。
这是在做梦吧,是传来的消息不确实吧,但是孟东野的信,耿兰的报丧,又为什么到我的身边来了呢?
唉!
这大概是真的了!
我哥哥有美好的德行,却使他的儿子短命夭亡,你这样淳朴聪明,理应承受他的家业的,现在却不能承受他的德泽了!
真所谓天意实在难推测,而神灵也实在难以明白呀!
所谓事理实在难以推究,寿命也是无法预料的了!
尽管如此,我从今年以来,灰白的头发有的变成全白了,松动的牙齿有的脱落了。
毛发血脉一天比一天衰退,神志一天比一天萎靡,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随你而去。
如果死后仍有知觉,那我们分离的日子不会有多久了;如果死后没有知觉,我的悲痛也就不会有多久,而没有悲伤的日子却将是无穷无尽的了!
现在你的儿子才十岁,我的儿子刚五岁,年轻而强壮的人都不能保全生命,像这么大的孩子,又怎么希望他们成人立业呢?
唉,真悲哀啊!
唉,真悲哀啊!
【四段】
汝去年书云:
“比得软脚病,往往而剧。
”吾曰:
“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
”未始以为忧也。
呜呼!
其竟以此而殒其生乎?
抑别有疾而致斯乎?
汝之书,六月十七日也。
东野云,汝殁以六月二日,耿兰之报无月日。
盖东野之使者,不知问家人以月日;如耿兰之报,不知当言月日。
东野与吾书,乃问使者,使者妄称以应之耳。
其然乎?
其不然乎?
【注释】
软脚病:
即脚气病。
此种病从脚起,足胫肿大,全身软弱无力。
殒(yǔn):
死亡。
【译文】
你去年来信说:
“近来得了脚气病,时常发作得很厉害。
”我说:
“此种病啊,江南的人是常常有的。
”未曾把它当做值得忧虑的事。
唉!
难道就因为这种病丧失了你的生命吗?
还是由于有其他疾病才弄到这种地步呢?
你的信,是六月十七日发的。
孟东野说你是六月二日去世的,耿兰的报丧没有写你去世的月日。
大概孟东野的使者,不知道向你家人询问你去世的月日;而像耿兰那样报丧,不懂得应该说明你去世的月日。
或者是孟东野在给我写信时,才问了使者,使者就胡乱地说了个日期应付罢了。
是这样呢?
还是不是这样呢?
【五段】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与汝之乳母。
彼有食可守以待终丧,则待终丧而取以来;如不能守以终丧,则遂取以来。
其余奴婢,并令守汝丧。
吾力能改葬,终葬汝于先人之兆,然后惟其所愿。
呜呼!
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以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自今以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
当求数顷之田于伊颍之上,以待余年。
教吾子与汝子,幸其成长;吾女与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
呜呼!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
其不知也邪?
呜呼哀哉!
尚飨!
【注释】
终丧:
古礼,父丧三年除服,称为终丧。
兆:
墓地。
窆(biǎn):
落葬。
彼苍者天:
语出《诗经·秦风·黄鸟》。
曷其有极:
哪里有尽头。
语出《诗经·唐风·鸨羽》。
顷:
一百亩。
伊颍:
伊水,颍水,都在河南,此处借指韩愈故乡。
尚飨:
古代祭文结尾用语,也作“尚享”,意为希望死者来用祭品。
【译文】
现在我派建中来祭你,慰问你的孤儿和你的奶妈。
他们的生活供应可以守你的灵到丧期终了,那就等丧期终了再接他们到我这里来;如果不能守满丧期,那就把他们立即接过来。
其他奴婢,都让他们守你的丧。
我如果有力量为你改葬,最终一定将你葬到河阳祖先的墓地里,此后这些奴婢的去留听其自愿。
唉!
你生病我不知道时间,你去世我不知道日期,你活着我不能和你生活在一起互相照顾,死了未能抚摸你的遗体充分表达我的哀痛,入殓时我没能在你的棺木旁凭吊,落葬时我未能亲临你的墓穴。
我的行为对不起神明,因而使你早死,我对上不孝顺,对下不慈爱,不能和你互相照顾一起生活,相互厮守一直到死。
如今我们一个在天边,一个在地角,你活着不能与我形影相依,死后的灵魂也不能与我梦中相聚,这实在是我造成的,又能怨谁呢?
那苍苍的上天啊,我的悲痛哪里有尽头呢!
从今以后,我对人世间的事情,再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考虑了!
我当回到家乡去,在伊水和颍水旁买几顷田地,来度过我的晚年。
教育我的儿子和你的儿子,期望他们成长;养育我的女儿和你的女儿,等到她们出嫁,就是如此罢了。
唉!
语言有说完的时候,而哀伤之情却无有终绝,你是知道呢?
还是不知道呢?
唉!
真悲伤啊!
希望你享用祭品吧!
【评析】
本文在古代祭文中可称千古绝唱。
前人评韩愈文章时指出,“韩吏部之文如长江秋注,千里一道”(皇甫浞《瀹业》)、“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灏流转”(苏洵《上欧阳内翰第一书》),这主要是指韩愈文章感情充沛、气势旺盛的特点而言。
这篇祭文正该当此评价。
全篇采用与死者对话的形式写成,不用一句粉饰之辞,一任哀音自发,以异常朴实的语词,把作者一颗哀感万端、痛不欲生的凄苦之心捧给亡灵,读之催人泪下。
为此,与其说作者在写祭文,不如说在诉哀情,举凡意之所至,耳目所及触处皆成悲痛,是恸哭还是写文几乎难以分清。
文、情紧相呼应,笔触随着感情的起伏而变化,浑然一体。
结构精巧,层层推进,环环相扣,而又步步深入。
随着叙述的展开,作者沉痛的情感波涛也一浪高似一浪。
全文在萦回往复的抒情中,融注着真挚的骨肉之情和宦海沉浮的人生感叹,无异于一曲哀感万千,使山河凋颜,使草木泣下的挽歌哀音。
读完全篇,不能不掩卷叹息,为作者因失去相依为命的侄儿所遭受到的精神悲痛而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