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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动物园作者马伯庸

草原动物园(作者:

马伯庸)

  马伯庸,著名作家。

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古董局中局》、《风起陇西》、《三国机密》、《龙与地下铁》,中篇小说《末日焚书》、《街亭杀人事件》、散文《风雨》、《破案:

孔雀东南飞》等。

作品《寂静之城》2005年获国内科幻文学最高奖项“银河奖”。

《风雨》获2010年人民文学奖散文奖。

《破案:

孔雀东南飞》等短篇获2012年朱自清散文奖。

《古董局中局》入选第四届中国“图书势力榜”文学类年度十大好书。

  赤峰是我的故乡,对我来说,它是一个充满乡愁和魔幻的童话。

我记得白云降落在草原上变成羊群,也记得一头孤狼穿行沙尘暴的身影,根本分不清哪些是我的亲身经历,哪些是童年时代的胡思乱想。

  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也拥有同样的质地。

我没法回答你,它到底是一段被湮没的真实历史,还是一代代赤峰人在梦中构建出来的回忆虚像。

我只能说,它和我一样,在赤峰这里出生、成长,然后和这个真实世界慢慢融合。

  光绪末年,美国公理会派遣了一位叫摩根·巴瑞的教士,前往中国传教。

  从巴瑞教士唯一留存的照片来看,他个头不高,肩膀却很宽阔,两条长长的眉毛尽力向两侧撇去,几乎和健茂的络腮胡子连缀在一起。

优点是坚韧不拔,缺点是有点异想天开。

谁也说不清楚,教士接受这次使命,是为了散播主的荣光,还是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抑或两者兼有?

  巴瑞教士在灯市口教堂接受了为期半年的训练。

他在语言方面表现出了耀眼的天分,可惜始终学不会摆弄那两根小木棍。

  巴瑞教士前往赤峰的安排颇具戏剧性。

  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他和其他十二名教士被召集到总堂的休息室内。

这里悬挂着一张中国地图,红色图钉代表这个区域已经有了本堂教士,没有图钉的地方则意味着公理会尚未进驻。

  他们被告知可以在红色图钉之外的地方任意选择。

  巴瑞教士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眼光扫过地图。

这张地图绘制得十分详尽,上面勾勒着各个行省、山川、河流和道路——这些地理线条蜿蜒玄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由许多弯曲线段组成的汉字,蕴藏着复杂而细腻的意味。

  巴瑞教士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他闭上眼睛,默默向上帝祈祷。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地图上的一个地名跃然而起,跳进他的视野。

  那是两个汉字:

赤峰。

  他的汉语学习成绩不错,知道这两个字的意义,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番奇妙景象:

一座红如火焰的山峰拔地而起,冲破云雾,直刺苍穹。

他咀嚼着这两个字,仿佛有天使在远方吹起号角,令他的内心沸腾烧灼起来。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用嘴唇亲吻指肚,然后点在那个地方。

  总堂的会督告诫巴瑞教士,那里的居民多是信仰佛教的蒙古人,不易沟通劝化。

他回答道:

“如果不是艰苦之地,又怎能彰显出主的荣光?

”  就在巴瑞教士着手准备行装时,他无意中听到一则新闻。

  光绪三十三年,北京西郊建起了一座万牲园,这是中国第一个动物园,从大象狮子到鹦鹉天鹅一应俱全,深受市民喜爱。

可自从慈禧死后,朝廷终止拨款,德国饲养员走投无路,只得对外拍卖动物,指望换回几张船票回欧洲。

  巴瑞教士的好奇心突然蠢动起来——倘若用这些珍禽异兽在赤峰建起一个动物园,岂不是更容易吸引居民来听布道?

  一个草原上的动物园!

多么异想天开却又绝妙的主意!

  巴瑞教士兴冲冲地跑到了拍卖会的现场,拍回了一头叫虎贲的非洲雄狮,一对叫吉祥、如意的斑马和五只南美青猴,德国饲养员还慷慨地赠送了他一只虎皮鹦鹉和一条蟒蛇。

  拍卖结束后,德国饲养员带着巴瑞教士去查验动物。

他们走过万牲园蜿蜒而荒芜的小道,教士看到道路尽头,一头瘦骨嶙峋的小母象正孤独地站在假山旁。

她的长鼻子低垂下去,深陷的双目黯淡无光,连萦绕四周的绿豆蝇都不能让她眼珠转动一下。

她的右后腿上拴着一条锈迹斑斑的铁链,链条紧紧勒入皮肉。

  教士问这是什么,德国饲养员说这是一头从印度捉来的母象,是大臣端方送给慈禧的礼物,名叫“万福”。

饲养员说,现在园内根本无力负担她的口粮,没几天她恐怕就会饿毙,所以连拍卖也不必参加了。

  教士走到万福的身旁,伸出手,去抚摸那粗糙龟裂的皮肤,用灵巧的指头赶开苍蝇。

忽然一滴巨大晶莹的泪水从万福眼眶里流出来,落在满是粪便的沙地上。

她巨大的身躯晃动了两下,两条前腿跪倒在地。

这个卑微的举动,一下子让巴瑞教士泪流满面。

他认为自己听见了一个受苦的灵魂正在呼救。

  巴瑞教士对饲养员表示,希望能把这头象一并带走。

饲养员有些为难,他本打算等这头象死掉后,把尸体卖给京城里的一位医生。

但巴瑞教士伸开双手:

“给些怜悯吧,弟兄,她与我们的祖先曾同在方舟。

”最后饲养员悻悻地让步了。

  “跟我去赤峰吧,那里是你我的应许之地。

”巴瑞教士喃喃地说。

万福似乎听懂了这句话,她努力卷起长鼻子,用如同手指一样的鼻前突起,轻轻点了一下新主人的额头——这对虚弱的她来说,可是一个奢侈的举动。

  万福的出现让巴瑞教士意识到,这个草原动物园的意义比原来想象的要深远得多。

他决定无论遭遇什么困难,都要让它实现。

  困难很快就出现了。

  从北京到赤峰不通火车,只有一条不太平坦的官道供商队通行。

巴瑞教士以卓绝坚韧的精神和几乎全部的个人积蓄,组建起了一个车队。

车队里包括几辆双辕大驼车和宽板牛车,都配着裹了铁皮的榆木轮毂,勉强可以运走动物。

  可万福是个例外,任何畜力车都没办法承受她的体重。

巴瑞教士只好把她拴在牛车后头,让它自己跟着走。

这让整个车队的速度变得极慢,每天还要沿途补充大量干草。

但巴瑞教士不在乎。

  出发的日子是在六月的一个清晨,当这个车队穿过东直门黑漆漆的城门洞子时,巴瑞教士恰好听见一阵悠扬的钟声从紫禁城的方向传来,浑厚绵长,余音缭绕,仿佛是家乡的教堂在为他送行。

  这支车队从北京到承德一共走了五天,然后偏离大路,从皇家围场中的一条隐秘小路朝赤峰走去——据说这样比较近。

到了第八天的清晨,车队艰难地翻过塞罕坝山的一道缺口。

车夫甩着鞭子道:

“前面就是草原啦。

”巴瑞教士兴奋地从车厢里探出头。

  在山梁的另外一侧,展现出的不是一片纯净的绿色,而是像野餐桌布一样的杂色,大片大片的绿原中夹杂着褐色与灰黄色的丘陵。

  巴瑞教士望着地平线,对自己和母象说:

“这里就是草原了,我和你的应许之地。

”  可还没等教士分享完喜悦,他们就遭遇了马匪。

  马匪们从远方的地平线飞驰而来,由远及近。

他们穿着灰土色的蒙古短袍,胯下的坐骑毛色斑杂。

为首的人右侧眼眶上没有眉毛,整个脸庞像是两片不相干的油画拼接而成,看上去扭曲而狠戾。

  马匪们张扬地把车队团团围住,像踩死老鼠一样把车夫们逐一杀死,最后逼近教士。

这时趴在笼子里的狮子虎贲猛然抬起了头。

它抖了抖鬃毛,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吼叫。

  这家伙鬃毛戟张,血盆大口,草原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怪物。

马匪们被吓坏了,他们争先恐后地逃走。

首领愤怒地想要喝止,可连他自己的坐骑都嘶鸣不已。

转瞬间,马匪们逃得干干净净,比来时还要更快。

  死里逃生的巴瑞教士站起身来,浑身发抖,不知所措。

他蹒跚着走过去,眼前的草原一片狼藉,车夫们的尸体躺倒在地,到处都是破碎的马车零件和行李。

只有动物们幸存下来。

  教士一阵晕眩。

他没想到,只是顷刻之间,这个异想天开的草原动物园,就遭到了毁灭。

教士跪倒在空旷的蒙古草原上,濒临崩溃的内心产生了一丝怀疑,当初的那股热情是否真的出自上帝的意旨?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暗淡下来。

今晚多云,连月亮和星星也看不见。

太阳一落山,周遭的空间便陡然收紧,就像整个世界都跌入一口漆黑的井。

  巴瑞教士点起一堆篝火,用一张毯子把自己裹紧。

四周不时有绿色的眼睛闪过,远远地绕着圈子。

他在惊恐和沮丧中度过了三个小时,过度疲惫,昏昏欲睡。

忽然,那只鹦鹉发出清脆的叫声,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

  教士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一幅他所完全想象不到的情景。

  不知何时厚云已被夜风吹散,深邃的夜空中露出一轮浑圆的明月。

银白色的月光自下缘缓缓滴落,飘洒在整个广袤而寥廓的草原上,蔓延到每一株青草的草尖。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还是整个大地,都像是披上一层疏离的白纱。

黑暗退却到远方的地平线,被稀释成一道灰色的影。

  教士仿佛被月光催眠似的,缓缓起身,打开了所有的兽笼。

他伸开双手喃喃道:

“走吧,走吧,前面的路还长呢。

”然后他转过身去,恍恍惚惚地朝营地外面走去。

  那一刻,有神秘的风吹过整个草原,将尘土吹入每一只生灵的鼻孔。

  最先跟过来的,是斑马吉祥和如意,它们谨慎地跟在教士身后,脖子上的小铃铛还会偶尔响起。

然后是五只猴子,这里没有树可以攀爬,它们高举双臂一摇一摆,略显滑稽。

那条蟒蛇也游了过来,它在长草中隐没前进,看不到身躯,只能听见鳞片滑过草地的咝咝声。

  最后一个跟过来的是虎贲,它抖动慵懒的身躯,从笼子里走出来,慢条斯理地掉在队伍尾部。

它对前方那些动物毫无兴趣,只偶尔瞥一眼教士的身影。

那只鹦鹉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落在虎贲的臀部,左顾右盼。

  至于万福,她一直沉默地跟在教士身旁,眼神安详而温柔。

  事情就这样成了。

  在银白色的暗夜草原上,一位身着黑袍的传教士踽踽前行,后面跟随着一队来自远方的大象、斑马、狮子、猴子、鹦鹉与蛇。

它们没有争斗,没有乱走,沉默地跟随着巴瑞教士。

在月光映衬下,每一只动物和人都化为一个庄严的黑色剪影,走过地平线,走过硕大的月亮,走向草原的深处。

  这一幕难以言喻的奇幻景象,后来一直出现在许多赤峰人的梦里,但没人能说清楚为什么。

  这一次马戏团式的草原巡游持续了整整一夜。

晨曦的第一束光自东方投下之时,巴瑞教士终于恢复了清醒。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美丽女子掀开蒙古包的帐篷。

  这个女子叫作乌兰图雅,是喀喇沁王爷的一个侄女。

她看到草原上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传教士,身后还有一群奇怪的动物,便发出了一声尖叫。

几名护卫扛着火铳急忙赶来,差点轰爆了教士的脑袋。

幸亏乌兰图雅及时制止了他们,然后把教士请进帐篷,递过去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和一把炒米。

  乌兰图雅受过新式教育,对这些动物并不陌生,可她不明白它们为何出现在草原。

  “我想建一个草原上的动物园。

”教士把自己原本的想法说了出来。

乌兰图雅睁大了眼睛:

“这是个多棒的主意呀!

”  “可是主并不赞同。

”教士很沮丧。

昨天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了,一想到这计划被天意阻挠,他就灰心丧气。

乌兰图雅说:

“可你一个人带着这些动物,穿行了几十里地的草原夜路,遇到了我。

要知道,最大胆的牧民,也不敢这么做,而你却做到了。

”教士怔住了。

  “如果你的神不愿意你这样做,他在一开始就应该阻止你,不是吗?

”乌兰图雅认真地问道。

  注视着姑娘美丽的双眸,教士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挫折,而是一次主赐予他的试炼。

  那些动物被重新装回笼子,被乌兰图雅调来的车队带出草原,连同教士一起送到赤峰城里去,随车而至的还有一封王爷的推荐信。

乌兰图雅说,她会经常过来探望。

  赤峰城上空始终刮着大风,人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风的形状,因为它裹挟着大量黄沙,时而在天空飞舞变化,时而穿行于大街小巷。

狭窄的街道如冬天的枯树枝权密布城区,两侧是一片片低矮的汉式房屋。

为了防沙,每一栋房子的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宽宽的木檐遮住,对外界充满警惕。

  与冷漠的房屋相比,街上却热闹得多。

这里有出关的参客,也有翁牛特旗的牧民;有红袍的喇嘛,还有关内的农民。

每一条路上都洋溢着牲畜粪便、烟土和松香的气味,与嘈杂声交叠成一曲杂乱而充满活力的交响乐。

  巴瑞教士一只手扶住车座,一只手放在圣经的硬皮封面上,观察着这一切,试图理解这混乱中所隐含的秩序,他相信,只有理解了这种秩序,才能真正把握这座城市的心。

  动物车队的到来,轰动了整个城市。

赤峰的居民们争相拥过来,好奇地朝车队看去。

教士发现,他们看到这些不属于草原的动物时,浑浊的眼神里会透出一丝光芒,那是孩童式的好奇——单纯、清澈,不掺杂任何用心。

  在城里,教士得到了知州的热情接待。

知州告诉教士,袭击他的马匪头目叫作杜老包,是个凶残如狼的人。

衙门已经发下海捕文书,不日即可缉捕归案。

  知州谨慎地询问教士,那些动物是用来做什么的?

教士回答得很圆滑,说它们是已故皇太后的遗产。

听到这个回答,知州便放下心来。

他慷慨地给教士拨了一片土地作为教产。

这是红山脚下的一片浅浅的盆地,方圆大概二十多亩,全是黄沙。

英金河就在不远处流淌而过,但这里却连草原上最耐活的胡杨都活不成。

  巴瑞教士对此并不介意,当年圣彼得也是在一块磐石上立起的教堂。

不过他此时要面对的窘境,却是圣彼得所不曾遭遇的——马匪抢走了大部分金钱,他现在只剩下一点儿钱,只够修起一处建筑。

  要么教堂,要么动物园。

  对于普通传教士来说,选择起来很容易。

但巴瑞教士却犹豫起来,建教堂是他的职责,可刚才进城时赤峰居民注视动物的好奇眼神,让教士不由想起《浮士德》里的一句话:

“多么美好啊,请让我停留一下。

”  那些动物们暂时被安置在一个废弃货栈的畜栏里。

它们经过一系列长途跋涉,已经筋疲力尽,连最吵闹的青猴都保持着安静。

  教士打开笼门,把食物喂给它们,说着它们听不懂的话。

最终他停在了万福的身边。

母象非常虚弱,可她依旧保持着站立,用巨大的影子遮蔽着教士。

一人一象视线交错,黄沙吹过,万福眨了眨眼睛,教士几乎在一瞬间做出了选择。

  他俯下身子,摘下胸前的十字架,亲吻了一下,埋入脚边的沙中。

这是个惊世骇俗的选择,他默默地向上帝祷告,请求原谅并作了解释:

他觉得与其将教堂建在土地上,不如建在人心中。

  教士叫了一辆马车,去勘察了一圈沙地的地形。

然后他返回畜栏,靠在万福身边拿出纸和笔,就地勾画起来。

  夜幕降临,巴瑞教士的兴致却丝毫不减,点起一盏马灯,继续工作着。

随着细节的不断丰富,动物园慢慢从纸面上浮现出来:

它有着一个拱形的天蓝色铁门;万福的象舍外面画着棕榈树的纹路;邻近的虎贲拥有一整座石制假山;而如意、吉祥两匹斑马则拥有动物园最宽阔的圆形跑场。

在动物园正中央,还应该有一座简易的圣心布道堂。

  教士本想给动物园起一个名字,可他实在是太累了。

想着想着,头一歪,他居然靠在万福身旁沉沉睡去。

  教士太累了,居然忘了应该先把畜栏锁好。

到了午夜时分,神秘的月光再一次出现,狮子、斑马、蟒蛇与猴子同时昂起脖子,走出自己的笼子。

在鹦鹉的带领下,它们鬼使神差地从沙地走向赤峰城。

只有万福没有走,她的长鼻子正垫在教士的脑袋下面。

  此时整个赤峰已陷入沉睡,浑然不知多了几个闯入者。

  虎贲踱着步子在二道街上闲逛,引起了一连串的尖叫;福顺粮栈的护卫惊恐地看到两匹浑身都是黑白斑纹的怪物闯进来,去啃车边散落的胡萝卜;猴子们从一个屋檐荡过另外一个屋檐,扯落了一串巡夜的灯笼;蟒蛇不动声色地缠在喇嘛庙的旗杆上,月光把它与旗杆融为一体,几乎无法分辨。

  居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惊醒,他们纷纷点亮油灯,推开窗子的木檐朝外看去。

昏黄的灯光,从无数小窗口陆续亮起来,就像是整个城市睁开了好奇而惊恐的眼睛。

  静谧被撕扯成碎片,人们和动物在同一座城市的黑暗里呼喊、奔跑,他们对彼此心怀恐惧,却又渴望相见,这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

  只有鹦鹉获得了礼遇,它被一个商人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收在笼中,和两只鹩哥关在一起。

  整个小城足足喧腾了一夜,直到太阳初升,这些动物才被重新收拢起来,关在头道街中央的一处围栏里,连万福都被赶了过来。

只少了一头叫如意的斑马。

有人看到它踏出了城市边缘,义无反顾地迎着月光向草原奔去。

  城内没有人命伤亡,只有一头骡子被虎贲咬死,但民众们聚在衙门前大声抗议,这让知州很头疼。

知州对巴瑞教士委婉地说,传教没有问题,但动物园还是不建为好。

  巴瑞教士试图争辩,可知州客气而坚决地表示:

“要么把动物们如数送回京城,要么就地宰杀。

”巴瑞教士不肯接受这个建议。

  眼看这些动物即将面临厄运,一位喇嘛忽然出现在头道街。

  这位喇嘛身披一件破僧袍,背着扁背架,手里还拿着两根柳条子。

他站在头道街的围栏旁,背对着那些动物,对着来往行人放声唱了起来:

  问我的祖居吗?

  是富饶的大巴林。

  问我的家乡吗?

  是银色的查干沐沦。

  问我的身份吗?

  是福缘寺的游僧。

  问我出来干什么吗?

  背着扁背架追赶太阳。

  问这些可怜的牲口是什么吗?

  它们比我们要高贵得多。

  这头威猛的青色雄狮哟!

  是文殊菩萨的坐骑。

  这头六波罗蜜的大象哟!

  是普贤菩萨的灵兽。

  问它们来到凡间是为了什么?

  这只有佛祖才能知晓吧。

  嗓子是破锣嗓子,却蕴含着缥缈神秘的力量,很快就汇聚了许多居民。

这里的牧民多笃信喇嘛教,当场就有信徒跪拜在地,焚香祝祈。

还有人从庙里取来两位菩萨的画像对比,发现文殊、普贤的坐骑果然和这两只动物很像,这引发了更大的轰动。

万福的身上,挂满了哈达,不过暂时还没人敢接近虎贲。

  至于那位喇嘛,站在围栏边坦然接受着人们的膜拜,却谢绝了奉上的酥酪和果品。

  巴瑞教士不知道,这个人,是远近闻名的“疯喇嘛”沙格德尔。

他是个疯疯癫癫的云游僧,经常把诺颜贵族们的丑事随口编成歌谣,公开吟唱,所以在赤峰民间有着很大的影响力。

  沙格德尔的出现,让知州的态度发生了很大改变。

这些动物既然成了两位菩萨的灵兽,自然无法按照原计划处置。

知州没办法,只得告诉巴瑞教士,他可以继续动物园的计划,但是一定得严格管束。

  巴瑞教士虽然松了一口气,可隐隐觉得不妥当。

他不明白那位喇嘛为何会帮这个忙,明明彼此的信仰截然不同。

更让教士不安的是,他带着这些动物前来,是为了宣扬主的福音,现在却被百姓奉为密宗的灵兽,有悖初衷。

  教士走出衙门,在围栏边见到了疯喇嘛。

沙格德尔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一下就看透了巴瑞教士的苦恼。

他丢开红柳条子,笑眯眯地对教士说:

“草原的天空很空旷,每一只鸟儿都可以尽情飞翔。

”巴瑞教士不太理解这句话,沙格德尔神秘一笑,垂下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您为什么会来帮助我呢?

”教士问。

  “受一个朋友之托,来拯救另外一些朋友。

”沙格德尔回答。

  教士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朋友是乌兰图雅。

她早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遂,便拜托沙格德尔来帮忙。

  沙格德尔说,如果在草原上碰到那匹黑白相间的斑马,一定会回来通知教士。

说完以后,他就走了,继续他的云游生活。

  有了疯喇嘛的帮助,动物园的建设变得顺利起来,许多入主动过来帮忙。

木房一层层地垒起,土墙一截截地夯实,图纸上的设想慢慢在沙地上变得立体起来。

  赤峰居民对待那些动物的态度,越发恭谨。

除了万福和虎贲之外,那几只猴子、鹦鹉和仅剩的一匹斑马吉祥也被传为某些神祗的宠物。

那些神祗的来源很杂,有佛教、道门、萨满,甚至金丹道、一贯道和一些无法分类的草原信仰。

在他们心目中,这么多神仙派遣坐骑下凡来到赤峰,一定是有一个大缘由。

  巴瑞教士每天花费的最大精力,不是在监督工程,而是把给万福和虎贲磕头的信徒们劝走。

  接触多了,巴瑞教士发现赤峰的居民有一种淳朴的天性,他们可以泰然接受诸多信仰,并不觉得矛盾或困惑。

  整个赤峰城里唯一不太高兴的,是福缘寺的喇嘛们。

疯喇嘛给他们带来了很多麻烦,说不定这个洋人也会。

更何况,如果那头大象和狮子是菩萨的灵兽,它们下凡也理应在福缘寺,而不是在洋教的地盘。

  动物园在深秋顺利落成了,一切都像教士设计的那样,入口是一个漂亮的月桂形木拱门,上头悬挂着一朵云形的木板。

动物们相继进驻,一切都很顺利。

教士决定把这个动物园命名为“诺亚”。

  乌兰图雅特意从喀喇沁王府赶来祝贺,还穿了一身素白的袍子。

作为动物园的第一个正式游客,她好奇地巡视了一圈。

乌兰图雅最终停在象舍前,她走到栏杆边缘,好奇地俯身朝里面看去。

万福像是受到什么感召似的,缓步走了过来,姿态庄严而肃穆。

她伸出长长的鼻子,与乌兰图雅伸进来的指尖相触。

  乌兰图雅扯下丝绸头巾,转头宣布:

“我想要跳个舞。

”  于是,在象舍之前,在悠扬的马头琴声中,乌兰图雅跳起了“查干额利叶”。

这种舞蹈来自于白色萨满的传承,可以求得神灵庇护、消除灾厄。

她的舞姿非常健美,每一个动作都柔畅而坚决,又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手中的头巾挥舞,如一只云雀翱翔。

  教士情不自禁地被她吸引住了,他感受到一种磅礴的生命力在迸发,像草原上的草在随风摆动。

  乌兰图雅一直跳到夕阳西下才停下来。

她香汗淋漓地坐到教士旁边,递给他一个镶着银边的半月酒囊。

教士尝了一口,被烈酒呛得直咳嗽。

  乌兰图雅笑着说: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我认识的传教士里,只有你会先建起一个动物园。

”教士狼狈地擦去胡须上的酒渍:

“我的教堂不是建在沙地上,而是建在人心里。

”  “你知道吗,自从在草原上看到那些动物,我回去就做了一个梦,里面是大象、狮子,还有你说的斑马与青猴,哦,对了,还有那条蟒蛇,它可真吓人。

我从前根本不会梦到这些,你把它们带到草原,也带进了我的梦里。

”  教士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乌兰图雅优美的侧影。

  “我的妈妈是东蒙最后一位白萨满,她跟我说过,梦是灵魂安居的地方,你心里祈愿的是什么,灵魂在梦里就是什么样。

”说到一半,乌兰图雅忽然惊喜地抬起头,一朵晶莹的东西落在鼻尖。

  初雪翩然而落,赤峰的冬季来了。

  “有了这个动物园,每一个赤峰人都会梦到不一样的东西吧?

谢谢你。

”  乌兰图雅离开了,素白色的身影几乎要和初雪融为一体。

  冬季的赤峰既冷又麻木。

可赤峰人对动物园的热情,却非常高涨,整个城市都跃跃欲试。

每天来参观的游客络绎不绝,他们把双手揣在厚厚的袄袖里,在冻成冰地的雪面上踮起脚尖,好奇地向围栏内望去,一望就是半天,丝毫不觉厌烦。

  甚至有许多人从遥远的科尔沁、锡林郭勒等地专程过来。

那段时间,城里的谈资全是这个叫诺亚的动物园,赤峰居民们挺直身板,一脸自豪,眼神闪闪发亮,仿佛它是这个城市最骄傲的景点。

  在所有动物里,万福最受老人欢迎,她有着温柔悲伤的眼神,老人说,这是菩萨的眼神。

不过小孩子们更喜欢那五只青猴,它们不畏严寒,经常把爪子伸过围栏,讨要松子和栗子。

年轻人更喜欢虎贲,但它太懒散了,几乎足不出户。

牧民们则围着吉祥指指点点,不明白长生天为何允许这匹马身上长出黑白条纹。

至于蟒蛇,没人喜欢,大家最多充满猎奇地瞥上一眼,悚然离开。

  教士并不收取门票,只要求游客看完动物后,能来布道堂坐上一坐。

居民们像对待喇嘛一样对待教士,不太虔诚,但非常尊重,时常还会带些供品过来,问一些荒唐问题。

  教士知道,他们把福音当成了脑海里动物园里的另一只动物,有些无奈,但还保持着耐心。

时机早晚会到来的,教士对自己说。

  这一年赤峰的雪非常大,连续下了几场,整个赤峰城已经被白色覆盖。

每一个动物的住所都安置了厚厚的白桦木墙和炉子。

不过教士没什么钱去雇帮工,只好每天早早起床,亲自去检查每一个屋舍的取暖状况。

  外面的雪积得很厚。

教士忽然看到地面上多了一串脚印一直延伸到蟒蛇的屋舍门前,还带有血迹。

  蟒蛇的屋舍和别的动物不同,没有院子,只有一间瘦长的小屋,正中是一棵从红山上移过来的松树。

教士发现屋舍的门半开着,里面倒着一个人。

  这人右侧眼眶上没有眉毛,两侧的脸很不协调。

巴瑞教士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正是当初在草原劫掠车队的马匪杜老包。

杜老包明显身负重伤,整个人昏迷不醒。

大概他被官兵追击,慌不择路逃来这里。

  上帝把这个罪人送过来,是天意要他接受责罚吗?

  可教士忽然回过头去,发现蟒蛇仍旧盘卷在枯树上,对嘴边的猎物无动于衷。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启示。

这个人拼命逃到这里来,谁知道是不是为了寻求忏悔和宽恕呢?

教士想到这里,没再犹豫,俯下身子把杜老包扶起来,往自己屋里带。

  从此以后,诺亚动物园里多了一个沉默的守园人。

这个人从来不跟别人说话,总爱用一顶宽檐帽子遮住面孔,胸口是一个粗糙的木制十字架,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大家都说,巴瑞教士终于找到一个真正的信徒啦。

  守园人每天负责打扫园区、给动物喂食,等到游客们来了,他就默默地退回仓库里。

偶尔他会外出采购,可身上那股阴冷的气息,让大家都觉得不舒服。

曾经有个小孩子在晚上偷偷跑进动物园,他说守园人从来不会靠近虎贲的居所,反而在蟒蛇屋里会待很久。

于是又有谣言传出来,说他就是那条大蛇所变。

  远在北京的公理会总堂终于发现,这位可敬的同僚没有建起教堂,反而造了一座动物园。

总堂非常恼火,他们简直不知道在报告里该怎样写。

  更关键的是,哪怕一个正式领取圣餐的信徒,巴瑞教士至今也没有发展成。

  于是总堂发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要求他回归到正确宣扬主的道路上来,否则他们将撤销巴瑞教士在赤峰地区的传教权,另派人来。

  巴瑞教士陷入到巨大的困境中。

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并不成功,可他也知道动物园在赤峰人心中的位置。

他把自己关在布道堂里虔诚地沉思,一遍又一遍向天主和自己诉说。

  守园人默默地守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锋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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