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茶花女遗事.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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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茶花女遗事

巴黎茶花女遺事

第一節

曉齋主人歸自巴黎。

與冷紅生談巴黎小說家均出自名手,生請述之;主人因道仲馬父子文字,於巴黎最知名;茶花女馬克格尼爾遺事,尤為小仲馬極筆。

暇輒述以授冷紅生,冷紅生涉筆記之。

小仲馬曰:

凡成一書,必詳審本人性情,描畫始肖;猶之欲成一國之書,必先習其國語也。

今余所記書中人之事,為時未久,特先以筆墨渲染,使人人均悉事係紀實,雖書中最關係之人,不幸殀死,而餘人咸在,可資以證此事;始在巴黎觀書者,試問巴黎之人,匪無不知,然非余亦不能盡舉其纖悉之事;蓋余有所受而然也。

余當千八百四十七年三月十二日在拉非德見黃榜署拍賣日期,為屋主人身故,身後無人,故貨其器物,榜中亦不署主人為誰。

准以十六日十二點至五點止,在恩談街第九號屋中拍賣。

又預計十三十四二日,可以先往第九號屋中省識其當意者。

余素好事,意殊不在購物,惟必欲一觀之。

越明日,余至恩談街,為時尚早,士女雜沓,車馬已紛集其門;眾人遍閱之下,既羨精緻,咸有駭歎之狀。

余前後流覽,乃知為勾欄中人住宅也。

是時閨秀來者尤多,皆頻頻注目。

蓋良窳判別,平時不相酬答。

而彼人華妝外炫,閨秀咸已見之,唯祕藏之處,不可得窺。

故此來尤蓄意欲覘其所有,亦婦人之常態也。

彼勾欄人生時,閨秀無從至其家。

今其人既死,閨秀以拍賣來,亦復無礙。

爾時眾心甚疑,器物華貴如是,生時何以弗售,必待死時始行拍賣,議論籍籍,余亦弗載。

唯見其中磁器錦繒,下至玩弄之物,匪所不備。

余是時尾羣閨秀之後,隨物睇玩。

最後入一夾室,以波斯花錦為壁衣。

閨秀甫入,咸相顧微哂而出,貌若慚怍,余甚疑,乃徑入視之,蓋更衣室也。

屋中惟此室最為纖麗;中設長几一,徑三尺,長六尺,衣壁東隅,几上陳設均首飾,黃白爛然無他物。

余疑此物非一人之力能任,必叢聚貴游子弟,方足辦此。

余每及一物,甚歎其暴殄。

然其人已死,未始非冥冥之中護惜,使其人不經陽譴以去也。

大抵人生醜行,不宜與人幷老;於婦女尤甚!

昔有名娼年老,只有一女名魯意子,其豔麗不減其母。

少時其母乃誨之淫,教之諂,魯意子若習為其藝者,不知其恥也。

女接所歡,媰,而其母下之,遂病。

尋有人拯女以去,調攝無效,卒以病死。

今其母尚在。

天不夭促此母,不寧有意耶?

余觀物時,心忽思此,乃癡立弗去。

司宅者以余為涎其物也,守余亦弗去。

余始問守者:

「主人誰也?

」守者曰:

「此馬克格尼爾姑娘妝樓也。

」夫馬克生時,余固聞其名,其人亦屢見之。

聞守者言,始知其死。

問死何日,曰:

「已二十有一日矣!

」余曰:

「密室之中,寶物充牣,奈何縱人游覽?

」守者曰:

「物貴欲先使識之以求善價。

」余曰:

「得錢誰歸?

」曰:

「逋負纍然;不去物,無復能了。

」余曰:

「馬克舉責乎?

」曰:

「多矣。

」曰:

「盡物能完責乎?

」曰:

「有羨。

」余曰:

「羨復誰歸?

」曰:

「彼家尚有人耳。

」余遂出。

因念馬克生時,冶游者爭與之狎;今死未久,宮中已無人蹤。

轉眼繁華,蕭索至此!

余無謂之感涕,不覺為馬克纏緜不已,亦不自知何心!

方馬克死時,余新從客邊歸,以平時不習冶游,無告我以馬克之事;若狎客則雖知馬克之死,亦不知慨。

甚哉,欲求少年眼淚之難也!

馬克常好為園游,油壁車駕二騾,華妝照眼,遇所歡於道,雖目送之而容甚莊,行客不知其為夜度娘也。

既至園,偶涉即返,不為妖態以惑遊子。

余猶能憶之,頗惜其死。

馬克長身玉立,御長裙,僊僊然描畫不能肖,雖欲故狀其醜,亦莫知為辭。

修眉媚眼,臉猶朝霞,髮黑如漆覆額,而仰盤於頂上,結為巨髻。

耳上飾二鑽,光明射目。

余念馬克操業如此,宜有沉憂之色。

乃觀馬克之容,若甚整暇。

余於其死後,得烏丹所繪像,長日輒出展玩。

余作書困時,亦恆取觀之。

馬克性嗜劇,場中人恆見有麗人撚茶花一叢,即馬克至矣。

而茶花之色不一,一月之中,拈白者廿五日,紅者五日,不知其何所取;然馬克每至巴遜取花,花媼稱之曰茶花女。

時人遂亦稱之曰茶花女。

女在巴黎三年前,曾從一公爵在巴克尼。

公爵絕愛重之,欲為落籍,而女不能舍。

先是一千八百四十二年,馬克春病,醫言須水飲;唯巴克尼水佳,當就汲之。

馬克至巴克尼時,故家眷屬咸集。

有一公爵女公子,年與馬克埒,眉目衣飾,與馬克畢肖毫髮。

無何女公子死,公爵啣哀,不可以狀。

一日閒行隄上,柳陰濃翳中見馬克微步苔際,倩影亭亭,酷肯其殤女,大驚;因與馬克執手道姓氏,自言殤女,神情與馬克肖,請自今移所以愛女者愛馬克。

馬克許之。

既成約,而知馬克者,爭說於公爵;以馬克賤,宜毀其約。

顧公爵痛女切,無馬克弗適也。

於是與馬克更約,命脫身出勾欄,凡有所需,無不立應。

馬克亦許之。

夏令既殘,馬克愈。

公爵遂攜歸巴黎,形影相屬,議者以為公爵老矣,乃昵少艾,謠言蠭起;孰知公爵之愛馬克,實以愛女待之,不涉他意。

馬克既歸巴黎,仍不能屏絕遊讌。

讒者紛語公爵,不應取蕩婦為女。

公爵疑之,造馬克問。

馬克無言請絕。

公爵情切殤女,無馬克亦弗怡。

間八日,公爵復來,曰:

「今余請勿問爾事;但得常常晤面,如見吾女可乎?

」凡此皆得諸人言,咸在一千八百四十二年冬間事也。

於是余於十六日一點鐘,仍至恩談街。

甫臨門外。

即聞人聲喧雜。

屋中之人,均巴黎望族及名媛咸逮焉。

余是時在人叢中,一人舉物憑高而呼,嗜之者爭纍價以得。

因思當日以重價購之,今復以重價售之;來路既悖,今之脫失亦易焉。

此中若有主宰兼司之,可異也。

移時衣飾諸物,一鬨俱盡;惟有書一卷,高座者呼曰:

「此漫郎攝實戈也,價十佛郎。

」傍有人答曰:

「十二佛郎。

」余則以十五佛郎纍之。

每纍愈高,余終以百佛郎得之。

余此時動於客氣,不知何由與人競買。

及既得書而苦無錢,乃令司賣者送至余寓。

書上草書云「亞猛著彭贈馬克慚媿」數字。

余疑慚媿二字,不知所謂。

豈馬克生時,亦深悉漫郎之為人,媿弗如乎?

抑豈亞猛以此譏馬克耶?

然亞猛苟譏馬克,馬克豈復受之?

且漫郎名娼也,生時喧鬧,死亦寂寞,與馬克身世略近。

漫郎臨命時,以首枕所歡臂上,此時性情,一歸于正,其人至欲以己之眼淚,滋土築其墳。

余觀拍賣時人聲雖喧闐,實則馬克之死,與漫郎等一寂寞耳。

綜計此時拍賣所得一百五十千佛郎,以三分之二歸債家,餘五十千佛郎,與馬克之姊及其兄。

姊屏居鄉曲,一旦驟得巨資,若出意表矣。

第二節

自後,巴黎之人,幾無稱馬克者。

忽一日有叩余門者,閽者以刺入,則亞猛著彭也。

余閃爍若審其名;已而大悟,即漫郎書中所署名之人。

余思此人為馬克所識,何為見枉?

即肅客入。

客頎而長,容色慘淡。

又一身急裝,似遠行始至,滿襟猶塵土也,蹙然顫聲欲哭。

告余曰:

「僕有深憾,不及整衣而至。

君能哀吾心而原諒之歟?

且我與君均壯年,知君非齷齪好苛禮者,故匆遽敢以情達。

余行裝尚在逆旅,行縢未發,已馳君門,猶恐見君弗及耳!

」時天尚寒,余乃延客至近火處坐,客出巾掩面極哭而咽其聲。

移時言曰:

「君深居,應未料清晨之間,乃有不速之客,唐突至此!

實則此來將乞大情于君,其許我否?

」余趣之言。

客曰:

「馬克家拍買時,君見之乎?

」語至此,客已噭然而號。

須臾復曰:

「吾行狀怪特可笑,君固容之;未知更能忍須斯畢吾說乎?

」余曰:

「設能止君之悲,吾甚樂為之。

君速言。

我視力所及,不敢自愛。

」客曰:

「君于拍賣時曾市得馬克樓中物乎?

」余曰:

「有,得書一卷。

」客曰:

「得毋其書為漫郎攝實戈乎?

」余曰:

「然。

」客曰:

「書在乎?

」曰:

「在余寢室。

」客聞言,知書存,色頓舒,若即謝余為能藏其書者。

余入室取書授之,客展書至第一頁,見署名尚存,而眼淚已沾溼書上,曰:

「君蓄意愛寶此書乎?

」余曰:

「何謂?

」曰:

「求割愛耳!

」余曰:

「是書固君贈馬克乎?

」曰:

「然。

」曰:

「然則是書歸君,固余願。

」客踧踖移時,轉若難出諸口,察其意,殆欲以值歸余。

余曰:

「值無多,余亦忘之,擬以贈君。

」客曰:

「君此書以百佛郎得之,奈何言忘?

」余曰:

「君何由知之?

」客曰:

「吾始至巴黎,即赴司拍賣家取其簿籍觀之。

上有君名,署此書以百佛郎取去。

」亞猛言至此,幾疑余與馬克有故。

余微覺之,即曰:

「吾識馬克,目識而已;於其死也,憐其絕世麗質,委於塵土,故寶其遺物。

且此書吾蓋與人鬭價而得,非與馬克有情,重價以取之也。

今物歸其主,幸勿以儈見待。

」客悅,以手挽余曰:

「畢吾世不忘君惠。

」余感亞猛之義,欲知馬克軼事:

既而自媿有贈書之惠,患有挾而求,遂不即問。

客已預知之,問曰:

「君竟此書乎?

」余曰:

「竟矣。

」客曰:

「吾標識其上,君喻吾意乎?

」余曰:

「見時即知君與馬克,非尋常交契。

」客曰:

「君解事極矣,吾馬克殆仙也!

」言次,出馬克書授余。

余受書,見小箋摺疊數四,似已讀過數百遍者。

書曰:

「亞猛足下,得書感君念我,知蒼蒼尚有靈也。

書諗吾病,吾果病。

計此後當不能起;然君能憐我,我之呻楚已袪其半。

吾自度與君更無握手之日,然甚愛君此手,能委婉陳書與我;我百計自治,已無良劑。

其尚望後此可以略蘇,其在亞猛賜我數言之力乎?

究竟病勢沉頓,更生為難。

所恨數百里之隔,艱於一見。

然君心亦知爾之馬克病中,梳掠俱罷,衣飾不施,鏡裏另若一人矣;吾又轉喜不與君相見之為得也!

君往日書來,祈我釋憾君心,馬克安有不知?

蓋君蓄難訴之情,懷不釋之疑,急而見詆,吾愈知君篤念之深,實有激而為此也。

一月之中吾偃臥繩榻,匪日不思;苟能御筆,即有日記,至聲嘶氣咽,腕不能支方已。

君若見哀,來時計吾已死,急赴吾女友于舒里著巴家,當得吾日記。

君讀記時,當知我原宥意中之人,即向有芥蒂,至此已復消釋;于舒里愛我甚深,吾每見及,輒道君情愫。

爾日君書來時,于適在侍吾疾,讀罷各相汍瀾。

吾扶病作日記時,雖極悲惋,尚是苦中樂處。

君讀記,明我向日之心,因而釋憾於我,此即君深慰薄命人也。

吾本欲以奩中之物餉君,以為遺念;然微息尚在,而鏡奩衣笥,寸寸已非吾物,不能更留與君。

亞猛足下,爾知吾氣息僅屬時,隔鄰債家及巡捕諸人,履聲蹀躞,若防吾尺寸之物屬他人者。

吾雖未死,猶岌岌不保此物為吾有,唯願吾死時始付拍賣耳!

嗟乎!

鄙夫之見,令人難耐。

此豈上天所貽之正理耶!

抑人心之變耶?

唯拍賣時君須一至,購吾褻物一具,如親吾身,吾非不知留物貽君,第盡室已屬他人,又有監視之人,物貽所歡,轉嫁遺孽。

吾命已在旦夕,計哀苦軀殼,從今可以遺脫;苟天從人願,在未死以前,可以見君一面,固知福薄,弗能至也!

此永別矣!

君當審吾不能長書,為吾原宥也!

」余讀馬克書至末幅,僅辨字畫而已;蓋病革時傾側不復成書。

讀已。

以書還客。

客曰:

「君讀是書,纏緜敦摯,謂勾欄中有此通品耶。

今不復見矣!

迴思見愛之深,再眷一人,必不類此。

吾安能瞞瞞瞑瞑,聽其長逝。

且彼臨終,尚聞呼我,始卒。

嗟哉,吾馬克也!

於是亞猛忍淚向吾執手曰:

「度君見我行為,直一童騃,怪吾全力傾注是人。

殊未知馬克生時,經吾凌挫,無所告語,彼泰然弗以為意,吾始以為馬克負我,孰知今日百鞭吾身,猶不足蔽吾辜也!

吾將縮吾十年之命,迸為一日淚痕哭我馬克也!

」余聞亞猛言,不知所慰,又不知馬克事。

要領莫得,計無由止亞猛之悲。

顧余自信篤實,或且見聽,乃問亞猛曰:

「君有無親屬在巴黎。

吾與君初面,知君之哀,惟不知所以慰之!

」亞猛曰:

「君言良是。

然吾自悲其悲,強以聒君,非理也。

君得毋煩乎?

」余曰:

「君誤會矣,吾自策其力不足殺君之悲;苟吾輩行中有能慰君,吾且助之。

詎有重君深情,乃苦煩耶!

」亞猛謝余以為昏惘失次,請以三分鐘為限,俾眼淚乾,無令市人指目為笑。

又懇懇以賜書為惠,屢言所報。

余曰:

「凡人悲戚莫慰者,以旁觀之人,不知其所以然。

今請君言其顛末,使吾得乘其間隙語君,使愁懷消釋,為計不更得乎?

」客曰:

「善,惟今日為吾恣哭馬克之日,不能語君以詳,請俟他日,始知吾眷斯人,殊非無故。

」言已,臨鏡自照,拭捩再訂後約;而涕已復交於頤。

余再四慰之,客乃堅忍出門。

余掀簾視客在輿中,已掩面號咷矣。

第三節

自爾遂不得消息。

然而巴黎中亦稍知有亞猛之事者。

一日,余問一友人以馬克事,友人曰:

「即所謂茶花女者乎,我固識之。

」余問女之平生如何。

友曰:

「視他人略聰慧耳。

」余曰:

「其友為誰?

」友曰:

「聞某伯爵為女幾破其家;又某公爵老矣,絕愛暱之,所費纏頭不少也。

」余歷數人,談馬克者如出一轍。

欲偵亞猛之事,卒無知者。

訖詢之老狎客,略有知亞猛事;然亦彷彿,不能終究根柢。

余疑亞猛忘懷。

然深思其人,必非無信。

乃至馬克舊居詢閽者,而司閽已易,余徑至馬克墓上,冀亞猛來可以一見。

――墓在一巨園中,繚垣週焉。

司墓者出巨冊一。

余問以二月廿二日有女郎馬克葬此乎?

司墓者檢籍得之,呼侍者引視其處。

侍者不待詞畢,即曰吾知之。

余問侍者墳台纍纍,爾安辨其為馬克者?

侍者曰:

「彼墓叢花環之。

吾方歎顯宦子孫,得如彼少年之待馬克,可以無憾。

」于是沿徑數轉,即見茶花百餘叢,瑩潔咸作玉色。

中裹一小墓,余審其為馬克無疑矣。

侍者言彼少年來時,言花少謝,即當易其鮮姸者,勿令吾女郎墓上見殘英也。

「吾聞墓中人麗絕,為彼少年所眷,君識之乎?

」余曰:

「識之。

」侍者曰:

「君識是人,亦如彼少年之摯耶?

」余曰:

「吾聞名而已。

」侍者曰:

「然則君亦有心。

巴黎人咸若君之重馬克,吾恐步屧所及,園中草木,且弗生矣。

」余曰:

「此墓終無人至乎?

」曰:

「即彼少年一至耳。

」余曰:

「少年眷此墓中人,一至詎復即了?

」曰:

「彼一慟後,即往馬克姊家議更葬之。

」余曰:

「何謂?

」侍者曰:

「此官地,葬此期以五稔,移其殘骨以去。

彼少年弗忍,擬自市永遠之地更葬之。

」言已,復歎曰:

「吾聞格尼爾姑娘生為名娼,今其人已死,當無責耳。

而他家至此展其先塋者,見此墓輒涕唾之,以為不應與巨家接壤而封,亦已甚矣!

吾觀巨家阡碑上恆自署和淚書,然吾未見其有淚容也!

且一年至此不過三四次。

間有種花墓上,亦斷不如此鮮麗。

吾為彼少年市花置墳上,花值極平,未嘗侵其錙銖,而不知者以為吾媚死人,吾操業固媚死人者也。

長日剷草園中,安有餘閒以講酬應。

」余聞侍者言,心益動。

侍者似覺,乃曰:

「吾聞巴黎巨家暱馬克者,比比而是。

今埋香于此,乃屛迹弗至。

今尚有一人來哭,為幸多矣!

吾伺墓久,每見人家置其死女及筓以上,不棺不瘞,投之陷中,歲無慮數十。

吾家亦有一女,至愛憐之;憐吾女因並憐他人之死女,比年見婦人夭逝者,輒復心悸;固知吾所操之業苦也。

」侍者言既,謂余曰:

「君來非為閒談者,今問墓既得矣,此外更有奚事?

」余乃問亞猛居處,侍者曰:

「寓巴黎某街,吾間日往索花值者。

」余識之,將歸,復週視馬克墓,恨不見墓中人此時作何狀也!

怏怏遂行。

行次,侍者問曰:

「君欲見亞猛乎?

亞猛殊未歸。

」余曰:

「若知亞猛發墓之事確乎?

」侍者曰:

「不特確也,此策還吾決之。

亞猛初來時,即問我欲見塚中人須何法也,吾告以云云,計亞猛未至,必商之馬克之姊;若歸,則斷無弗至者。

」既至門,余勞侍者以金,逕至某街訪亞猛。

亞猛果不在,余留箋候之。

明日薄暮,亞猛書至,言野次新歸,憊極,請余過其寓。

余得柬,即馳赴之。

亞猛臥床上,遽與握手,而已作全體熱矣。

余驚問:

「先生病乎?

」曰:

「小病爾。

」余問:

「先生適自馬克姊家來乎?

」亞猛蹶起曰:

「君何由知之?

」余更問:

「馬克姊聽君發穴乎?

」亞猛更驚,窮詰自來。

余始以園丁言告之。

亞猛聞余至馬克墓,疑余與有夙好。

余亂以他語,亞猛問墓上花落未,園丁治墓,頗雅潔否。

余一一告之。

復問:

「君至馬克姊家二十一日,何濡滯也?

」亞猛曰:

「吾病客次幾十五日,地溼而惡,更八日不歸,法當死。

」余乃慰亞猛曰:

「君宜靜攝,若齒我在朋友之列,當亟來侍君疾耳。

」亞猛曰:

「過二點鐘,吾即當起。

」余問起何適。

亞猛曰:

「至巡捕所問發墓章程。

」余言可遣人問巡捕,不必力疾自往。

亞猛曰:

「惟此足已吾疾;自吾見馬克墓歸,輾轉床席,達曉猶不能寢,自疑世間聰慧美女子,而竟夭逝如此,冀發穴時見其容色有無更變,藉此以殺吾悲。

君若不以此事為褻,則請從我一往。

」余曰:

「馬克之姊,向君作何語?

」亞猛曰:

「彼見吾外人,乃為更葬其妹,悅甚,許我矣。

」余曰:

「俟君病愈,謀此未晚。

」亞猛曰:

「無患,我自樂之;使我不見馬克姊,獲當吾事,吾心無日可釋,此事了,吾無憂鬱之狀,靜攝必得愈。

」余曰:

「君無論何日往,吾必從之。

」又問:

「君見于舒里著巴乎?

」曰:

「吾來時已見之。

」余曰:

「日記安在?

亞猛就枕下取稿一束向余,已復置之。

因曰:

「此二十一日中,吾每日必讀十餘次,爛熟矣。

」余即欲取讀,亞猛曰:

「俟之。

記中情款幽折,今吾神未靜,請吾事結時,再詮釋與君也。

今君以車來未,請就君車,攜吾手迹赴郵政局,問吾父與妹有書與吾否;以吾到馬克姊家時,匆遽間未及貽書父妹,君既到郵政,即以車來,與吾同赴捕房,訂明日赴馬克墓所。

」余遂取其二書歸。

亞猛已結束以待。

書凡四紙,亞猛讀已,即出到巡捕所,出馬克姊手迹與巡捕,並乞巡捕書與司墓者,以明日十點鐘發墓,訂巡捕以九點鐘至亞猛下處同行。

是夜余歸,亦反覆不能成寐;因余之不寐,益知亞猛此夜,益難為情矣。

明日余向晨即至亞猛許,亞猛色慘白,然病容已略減。

余見案上燒燭至燼,燭淚堆盤上盈寸,知亞猛通夕未睡。

言已,出書極厚,蓋復其父妹者,想此書必因破睡而作,思深恨永,不覺其長爾。

于是與巡捕同載至墓下。

亞猛行略前,余與巡捕尾之。

時見亞猛筋掣若患寒噤。

亞猛無言,余亦弗問。

迨至墓弓許,亞猛據地坐,汗出如濯。

余亦心動不已,不圖人生哀苦,乃至此極,余竟身履其境也。

談次,園丁已將墓上花朵,拔置滿地,二鋤競下。

亞猛攜余手倚樹而立,目光耿耿,注射刨墳。

殆半,鋤鋒觸石,其聲鏗然。

亞猛驚躍,力握余腕,痛極,蓋葬時以碎石置棺上。

園丁既以簣載土他委,始掇石盡。

余察亞猛每歷一分鐘,神色輒變,頤縮唇掀,若臨死刑。

余此時頗萌悔心,不應以好事自覓苦惱。

迨全棺盡露,巡捕麾園丁曰:

「發之。

」棺釘旋螺,土花蝕久,棺亦漸腐,一旋已起。

棺蓋甫啟,兇穢之氣,棘鼻刺腦。

時墳上叢花猶繁,清芬為尸氣所奪,香色都斂。

余視亞猛,已無人色。

棺中以素帛裹尸身,凹凸已現尸形。

一足翻帛外;巡捕麾園丁去其面衣;面赫然,見目眶已陷,唇腐齒豁,直至耳際。

齒粲白猶如編貝,黑髮覆額上,左偏直掩其耳。

此即當年坐油壁車臉如朝霞之馬克也。

亞猛神志喪失,不復類人,以巾著齒齩之,咋咋有聲。

余此際顱重目翳耳鳴,不知所措;唯將花露吸入鼻觀。

巡捕呼亞猛曰:

「認得本尸未?

」亞猛喉中作聲,似泣非泣,曰:

「見之矣。

」巡捕令蓋其棺,移赴新墳瘞之。

亞猛容色愈白,目不他瞬,猶注廢壙之中,弗動如石人焉。

余告巡捕請同亞猛歸。

巡捕見亞猛若病,亦促余去。

亞猛握余手,若相識,若不相識。

余曰:

「事訖矣,君不行且病奈何?

」亞猛口諾而步弗隨,余逐步掖之行,亞猛且行且語。

余曰:

「見馬克雙目乎?

」身顫筋掣,屢呼不答。

盤跚至門外登車,亞猛周身起栗,若冒隆寒,猶強語慰余。

余聞其肺葉相擊,聲達於外。

余時時以花露授之。

既至,寒噤不止。

余乃語僕人為之添炭熾火,余遂代往延醫。

醫至時,亞猛面容紫漲,忽發狂囈。

語雜不可辨,惟時聞馬克二字略清晰也。

醫言腦熱重,不治且狂。

幸外病勝其腦熱,不爾,不可治也。

亞猛病十五日,余未嘗俄頃離,於是二人交情益密。

時已委春,烏啼花開,暖氣薰人。

醫言亞猛病已有起色,午未兩刻,可以就檻,吸取天氣,以蘇病軀。

余雖常見亞猛,未嘗一及馬克。

而亞猛則時時向余道馬克事,哀思自是亦漸殺矣。

時以病故,未嘗寄書其家也。

一日天氣晴明,晚霞一片,在濃樹之外,與蔚藍天相映發。

神爽氣清,雖居巴黎輦轂之下,而所居隱於樹間,青葉翠陰,不類人境,隱隱聞馬車聲若在空際。

亞猛四顧歎曰:

「吾當日即以此時識馬克耳。

」余未及答,亞猛忽顧余曰:

「吾與馬克軼事有足紀者。

吾言之,君編而成帙;雖不足傳,亦足以明吾兩人之夙心也。

」余曰:

「君新愈氣促,且緩言之。

」亞猛曰:

「吾已夕餐,精神健足。

可以從容為君言馬克事。

」余曰:

「諾。

」亞猛曰:

「吾敘馬克事,以年月出之。

君文人,可為潤色則潤色之。

」余傾聽至終,或愕或歎。

歸遂編次成書,不為增損,蓋紀實也。

第四節

(以下均亞猛語)

亞猛曰:

「余一日在巴黎,同友人嘉實膛赴戲園,半齣既終,余起;旋因閒行甬道間,有麗人過余側。

嘉若頷之,余曰:

「誰也?

」嘉君言,此馬克也。

余曰:

「二年未見,面龐全易矣。

」嘉君曰:

「此女病,非壽相也。

」言次,余心動甚。

因思二年前,余曾一值之,色授魂與,心遂怦怦然。

時有友人善相術者,相余骨法,蓋天生情種,見勾於美人,即纏緜不已,故余每見馬克輒動,而友人咸目笑之。

余第一次遇馬克于刳屬之市,見有通明坡璃車,坐一麗人,翩然下車,適一珠寶之肆,市人紛駭屬目,余則木然弗動如癡人。

然從玻璃窗中隱約望之,欲從而入,恐麗者見疑,因逡巡不敢即入。

麗人著單縑衣,輕蒨若披雲霧,上覆肩衣,以金縷周其緣,雜花蒙焉。

用意大利草織為冠,腕上寶釧缺口,絡以金鍊,光華射目。

俄上車行、時肆中人目送之。

余乃就問麗人姓名,肆人曰:

「此馬克格尼爾姑娘也。

」余不敢詳問居址而歸。

余自計閱婦人多矣,未嘗如是之美也。

間數日,余向友人至倭伯夏江密克戲園觀試演,左廂之上,馬克在焉;冶麗之態,合座傾倒。

馬克執遠鏡矚台下,見余友,遙頷之。

友將就之談,余戲友何福能識馬克,友問余識馬克乎?

余曰:

「欲識之爾。

」友遂偕余同行。

余患唐突,丐友先容。

友曰:

「勾欄中人,乃煩先容乎?

」余心頗弗適;然終弗敢往。

友遄返,曰:

「馬克候爾矣。

」余問有他客乎?

曰:

「無。

」友乃行,余從之。

旋折十數武,忽出門外。

余驚曰:

「馬克遲我,奈何轉向門外覓之。

」友曰:

「非也,馬克思蜜漬葡萄,余將買諸市間,馬克無他嗜,惟嗜此耳。

」葡萄既得,友告余曰:

「君勿欽禮馬克如侯爵夫人也。

遇此輩人,可以恣余談詼。

」余諾。

甫至座外,已聞馬克笑聲。

見余微頷,亟問友人曰:

「將葡萄來乎?

」以纖指握葡萄,且啖且顧余。

余色赧,不敢正視。

馬克耳語隔座婦人,笑吸吸不可止。

余此時左右無所自容。

馬克竟置予無一語。

余友不欲予見輕于馬克,乃謂曰:

「爾見亞君訥訥若不出口乎,心豔麗質,噤而不呻;願馬克寬假之!

」馬克曰:

「君患獨行,以此為伴耳,豈復有心屬我。

」余即答曰:

「我非真心,亦不挽人引導。

」馬克曰:

「此風月場中常態也。

」余自揣雛妓晤客時,恆為狎客揶揄,閱歷久,轉以此窘狎客,似報復焉者。

顧余樸訥不解謔浪,而一晌厚視馬克之心,至此亦復冰釋,乃起立辭馬克曰:

「君以是遇我,向後不敢更復請見。

」忿然遂出。

甫攀門環,而廂中笑聲已大作。

余入座後,樂作戲舉,友亦踵至,謂余曰:

「君何戇也?

彼以君為心病將發,引以為笑,此輩至猥賤,待之猶以香水沐小狗,馴則近之,驁則推之溝中;君何重視若輩,以尊禮婦人之意加之,彼又惡知君意也!

」余曰:

「無傷,從今弗接之可也。

自爾較初見心緒當略息。

」友哂曰:

「良然,吾甚望君他日勿被人言為馬克故破其產也;且馬克言論尖峭,微近輕薄;若但以青樓人視之,固亦胭脂隊長也。

」是時樂聲大作,友亦無言。

余此時偷矚左廂,馬克倩影在燈光中,如接圖畫。

余轉覺忿怒馬克揶揄之心,為歡愛之心,漸推漸遠。

戲未闋,馬克同前來婦人已離廂,余亦不覺自離其座。

友問曰:

「去乎?

」疾顧左廂,馬克已行。

乃笑謂余曰:

「君去君去!

吾視君此行當得意也。

」余出,適見馬克歷階而下。

長裙拖石上,綷䌨有聲。

香風流溢;時有二人與之同行,余退自暗陬,防為所窺。

迨既出門,有小童侍焉。

馬克呼曰:

「告御夫挽車至英吉利茶肆中迓我。

更數分鐘,余在街廊上望馬克。

馬克臨窗而坐,左手撚花,以右手理花瓣。

余郎赴隔衢茶肆第一層樓上,開窗相望,適當馬克坐處。

至一點鐘後,馬克始挾二男二女而去。

余即呼市上車尾其後。

馬克車直至恩談街第九號,馬克下車入,餘四人自歸。

余自計此時,直僥倖遇之,其歡悅當無盡。

自是以來,或遇戲園中,或他處見之,馬克嫣然恆有笑容;余則無時不心動。

一月之後,乃久不見馬克。

余造吾友嘉實膛問馬克消息。

嘉實膛言馬克病肺逾月矣,今且殆。

余初聞心怔忡不能自已,繼又喜病深客寡,不疲于酬應,乃每日至馬克家問閽者,審馬克病狀;迨馬克至巴克尼時始已。

馬克既去巴克尼,而余懸念之心,亦遂漸消歇,故今日同嘉實膛至戲園時遂不認識也。

是時馬克用青紗蒙面,余離合莫辨,若在二年以前,雖蒙十重步障,余猶識之。

今既晤面,從萬念灰冷中陡然復熾,余亦不自知其何心。

然思想之心,斯須無已,奈何使馬克得聞之。

言次,遂復歸戲園座,視馬克仍在西廂。

余熟視久之,比前容止較莊,然病後愁容,若不勝清怨。

時已四月向盡,天氣漸暖,而馬克身上,猶御絨衣,余頻目不已,馬克流波送盼,亦以遠鏡窺余,匏犀微展,余佯弗覺;蓋不敢勞其眷思也。

時臺中樂已大作,實則余每來專為馬克,無心觀劇。

劇之優劣,余茫不之覺。

時馬克在西廂上目注東廂。

余望束廂,則一中年婦人在焉,名配唐色,蓋亦勾欄中人,改業為縫衣,余固識之。

配招余,余乃就之東廂。

而配仍與馬克眉語。

余問配唐色:

「伊何人也?

」曰:

「馬克耳。

與吾比舍,吾第七號,彼第九號,開窗適面其妝樓。

」余曰:

「好女子也。

」配曰:

「若願見之乎?

吾與爾就之。

」余不可。

「然則招之來乎?

」余曰:

「吾意不欲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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