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中的月夜意象Word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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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戏》的月夜与《故乡》中的一样被理想化了。
自然界中的月本身就是虚幻的,它的光芒并非来自自己,而是反射了太阳的光辉。
而《故乡》和《社戏》中的月又都是对过去的回忆,更增添了几分虚幻色彩。
以虚幻的月象征理想社会,预示了理想社会也是虚幻的,无法实现的。
这正是鲁迅那样的先驱者们共同面临的精神困境。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
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
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这是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正文的开头。
“很好的月光”出现了,三十多年没见的“他”与狂人重逢了。
“他”引领发昏三十多年的狂人醒来,醒来的狂人发出一声声呐喊:
“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满本(历史)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
这里的“他”就是“月光”,而这“月光”就是在狂人灵魂深处沉睡了三十多年的理性和良知。
月光的出现,意味着狂人灵魂深处的理性和良知觉醒了。
然而,在一个自甘愚昧麻木的时代,一个拥有理性和良知的人,只会被视为“狂人”。
“月”唤醒了狂人的理性和良知,使他获得了正视黑暗现实,追求光明理想的勇气。
这是“发狂者”才有、“正常人”失尽的勇气。
在这勇气支撑下,他道出了“发昏”、“吃人”的人间真相,成了为“正常人”共同“讨伐”的异类。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写的虽是无月之夜,流露的却是对“月”的依恋和渴求。
月的有无已然成为狂人生命吉凶的征兆,有月就妙,无月就糟。
狂人对月的依恋和渴求到了宿命的程度。
见不到月的夜晚,“发狂”的勇气萎缩、消失了,狂人恢复了正常。
正常后的他面对发狂造成的困境,满怀恐惧:
回想白日,赵贵翁的眼色似乎怕他,似乎想害他,路人的古怪神情让他从头直冷到脚,就连小孩的眼睛也令他奇怪。
所有这些,使他内心充满害怕、纳罕和伤心。
无月之夜,狂人正常了,也更怯弱了。
“天色是好,月色也很亮了”,这是小说最后一次出现月夜。
面对很亮的月,狂人再次获得了勇气,又发了“狂”。
身处绝对弱势的他一改无月之夜的犹疑和恐惧,大胆质问处于绝对强势的“传统”:
“从来如此,便对么?
”这质问逼得“传统”“含含胡胡”,逼得“传统”卸下面具。
自此,月夜意象在小说中没有再现,狂人也最终恢复了正常,赴某地“候补”去了。
“很好的月光”引领狂人觉醒,使其沉睡多年的理性和良知复苏,激发了他反抗黑暗现实,追求光明理想的勇气。
但这“很好的月光”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显得何等苍白无力!
正如先觉者狂人之于四周愚昧麻木的庸众,是何等孤独与渺小。
这苍白无力折射出的正是人类理性和良知的自我面对强大的无所不在的吃人自我的苍白无力。
我认为:
狂人的人生困境,也正是鲁迅的人生困境。
虽然鲁迅始终没有向传统屈服,但他一直处于传统的重重包围和恶毒攻击之中。
更令他痛苦的是其肉体和灵魂都植根于传统的土壤,无法彻底摒弃传统的基因,他在决绝地反抗传统的同时,更在决绝地反抗自己的生命之根。
他以狂人为自我化身,以月为理性和良知的象征,发出了源自灵魂深处的呐喊。
月夜意象,折射着鲁迅灵魂中理性和良知的光辉。
“松明烧尽了;
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这是《铸剑》中的月夜。
《铸剑》中的“月光”虽然皎洁,但“月夜”始终渗透着一股阴森的复仇气息。
当眉间尺的内心为折腾老鼠而彷徨时,“月”出现了,那皎洁的月光似乎正将他对鼠的复仇软化。
而眉间尺的母亲却是个决绝的复仇者,儿子的优柔寡断令她失望。
面对那皎洁的月,母亲的两眼在暗白的月影里发出闪闪的光芒,那是复仇的光芒,这光芒与月的皎洁形成对比。
这是复仇者与想象中的被复仇者之间的对峙,也是母亲的决绝与儿子优柔寡断之间的对比。
这眼光在后文“黑衣人”眼中得到了再现。
那是如两点磷火一般的眼光,在其前面远处是月光编织成的银白条纹。
月的明亮与黑衣人闪亮的眼光相互辉映着。
眉间尺在黑衣人的带领下狂奔着,将那曾经软化他的月抛在了身后。
当他面对黑衣人,站在月和黑衣人的眼中间时,他再也无法抗拒那充满复仇蛊惑的眼光,那正是他曾在母亲眼中看到过的光芒。
“黑衣人”说自己一向认识眉间尺,并知道其复仇必败。
一个素不相识者,知晓本只有自己知道的一切,犹如影,存在着,跟随着。
我认为黑衣人就是那个深埋在眉间尺灵魂中充满复仇意识的自我。
眉间尺与黑衣人的对话正是其优柔寡断的自我和决绝复仇的自我之间的对话。
黑衣人说他报不了仇,其实就是说不改变优柔寡断的自我就永远也无法报仇。
眉间尺的优柔寡断并没有因为离家而彻底改变,这表现在他偶遇复仇良机时的无能,也表现在他面对无理纠缠时的尴尬。
是黑衣人帮他摆脱了困境,并砍下了他的头颅,这正意味着那坚决复仇的自我彻底战胜了优柔寡断的自我。
月的美丽诱惑失败了,消失了,黑衣人胜利了,复仇也终于成功了。
眉间尺的优柔寡断,也存在于鲁迅那充满犹疑彷徨的灵魂深处。
事实上,鲁迅对自我的怀疑远远超过了对外部世界的怀疑。
《铸剑》中两个自我的矛盾,正是鲁迅内心自我矛盾的展现。
《铸剑》中的月夜意象所折射出的光影中,已然揉进了鲁迅灵魂深处那优柔彷徨的自我的影。
“圆月已经升在中天了,是极静的夜。
”这是小说《孤独者》中第一次出现月夜,这月夜是宁静深沉的。
这“圆月”和“极静的夜”出现在“我”和魏连殳这两个孤独者充满矛盾困惑的对话之后,正是卷入困顿的“我”和陷于困境的魏连殳的心境的真实写照。
此时的“我”和连殳都已心如止水,如同静夜的月光,死寂、惨淡,没有了往日的躁动和波澜。
这种心境到小说最后益显突出。
当“我”离开连殳的灵堂,投入月夜,眼前的路却极其分明,月也依然圆满,散发着“冷静的光辉”。
“我”那沉重的心已然是轻松坦然了。
我认为这“分明”、“圆满”、“冷静”、“轻松坦然”背后隐藏着的是心如止水般的绝望。
面对连殳的死,面对自己的困境,“我”的灵魂在痛苦挣扎中走向绝望。
因为绝望,灵魂一片死寂,失去了往日骚动。
“我”那沉重芜杂的灵魂被掏空,无所顾忌了,也就轻松坦然了,这是何等悲烈的绝望。
浓云散去,圆月高悬,眼中的月夜何等平静安然。
那是“我”平静安然的灵魂之影。
死寂的灵魂中,现实与希望的落差荡然无存,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生困惑也烟消云散,反而趋于澄澈。
但这死寂,只是一种瞬时麻醉,无论希望还是绝望,都无法摆脱“望”(灵魂欲求)的困扰。
绝望本身就是希望的产物,希望是绝望之根,绝望是永远结不出果实的希望,是渴望挣脱却又无力挣脱的希望,是无奈之“望”。
魏连殳绝望了,躬行其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其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
于是他获得了S城人的空前“尊敬”,但他并不以为胜利,却以为是真正的失败。
他因自我人格的分裂而痛苦万分,不肯积蓄,水似的花钱,吐了几回血,也不去看医生,徒耗着生命。
这痛苦正源于其灵魂深处“望”的困扰。
因此,我认为小说中的魏连殳和“我”正象征了鲁迅灵魂中两个互相对话的自我。
现实中的鲁迅并没有成为魏连殳,由此也可以看到,鲁迅在灵魂的搏杀中,战胜了自己灵魂深处“魏连殳”的一面,始终没有放弃绝望的抗争。
而小说中的月夜意象折射出的也就是鲁迅(一个孤独者)灵魂中绝望的自我的影。
孤独者在经历了呐喊、彷徨之后不得不陷入绝望,绝望中的他们渴望找到一处逃避之地,却发现就连这最后的退路也断绝了。
他们的这一人生困境在小说《奔月》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奔月”二字作题,本身就富含寓意。
我认为小说中的羿象征了和鲁迅一样孤独的精神战士,而“月”则象征了“战士”绝望后的逃避之地。
“奔月”,即飞升天国。
这本是羿(精神战士)的最后退路,他曾对嫦娥说:
“我呢,倒不要紧,只要将那道士送给我的金丹吃下去,就会飞升。
但是我第一先得替你打算,……”对鲁迅这样的先知先觉者来说,找一个避难所正如羿飞升一样并非难事,历史上的隐士正是成功飞升的羿。
但鲁迅像羿一样,“第一先得替你打算”,鲁迅撇不下众生和社稷,退路便也绝断。
因此,小说中的月虽然早已褪尽《故乡》中的神异色彩,也消散了《社戏》中的诗情画意,却依然圆得雪白,洒着银白的光辉,在苍茫的暮色中给了羿这个孤独失意的人间过客以安慰和乐趣。
每晚猎归的羿,在精疲力竭、扫兴沮丧之际,仰望苍穹,想到自己还有一条“飞升”的退路,也就少了一份忧虑,但又不忍心抛下妻子嫦娥一个人在人间受苦。
为了这份爱,他甘愿每日长途奔波射猎于旷野,甘愿忍受徒弟逢蒙的暗箭和流言,甘愿忍受老太太——黑母鸡的主人骂他——昔日大名鼎鼎的英雄为“骗子”。
可以飞升的他就这样滞留人间,与妻子相濡以沫。
但是嫦娥趁他出猎时,偷吃仙丹,悄然离去。
他所爱的将他无情地抛弃了,他惟一的退路也就这样成为泡影。
他陷入了绝望,只能彷徨于天地之间,彷徨于明暗之间,彷徨于无地,成了一个真正的孤独者。
愤怒之际,他拈弓搭箭,要把月射下来,但箭无虚发的他却失手了。
月依然挂在那里,毫无损伤,安然地散发着更加和悦的光辉。
为何射日的英雄对月却无能为力?
其实,月本来就是虚幻的,没有日的光芒,它的美丽荡然无存。
羿心中向往的所谓退路也不过是虚幻,他的箭射入了“无物之阵”,注定是一场徒劳。
羿最后的无法飞升正预示了孤独的精神战士是没有退路的,他们和羿一样必将陷入既非人间又非天国的现实困境,剩下只有一个字“走”,永远地“走”。
他们的一生将永远扮演孤独的生命过客。
(二)外部世界的象征
鲁迅小说中的“月”不仅象征着鲁迅的精神世界,还象征着他生存其中的外部世界。
《白光》中的“月”如铁镜,夜是寒夜,注下的是寒冷的光波,就连影也是铁一般硬冷。
这镜似的月诡秘地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
这诡秘的光明中夹杂的是冷酷和阴森。
这是鲁迅小说的“月夜意象”中最具鬼气的一个。
这鬼气中隐藏着伪善的劝诱,渗透着地狱的气息,掩蔽着死神的欺骗。
那铁的月洒下的铁的光笼罩了陈士成,软软地欺骗着他,阴森地催逼着他。
月光和那神秘的白光交织着,蛊惑着,一起将陈士成引入了死亡的陷阱。
这篇小说中的月夜与白光一起成了用欺骗来谋害陈士成的元凶。
相比之下,《肥皂》中的“月夜”显得格外纯净美丽,看上去没有一点阴森恐怖,更无一丝狡诈和鬼气。
作者在揭露四铭道学家面具背后的虚伪和阴暗时,突然写到:
“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无缝的白纱是不存在的,正如四铭那完美无缺的灵魂是虚假的一样。
玉盘似的月是脆弱的,他的纯净无瑕也不堪一击。
这纯净完美的月和月光原来都那么经不得推敲。
就像四铭涂满仁义道德的魂灵,经不得“孝女”的诱惑,顷刻间就卸去了虚伪的外衣。
四铭眼中的月圆满无缺,洁白无瑕,如无缺的玉盘,正是道学家的自恋,自我神圣,自我完美的内心表现,因此是虚幻的,已然成为四铭那伪善灵魂的隐喻和辛辣讽刺。
与《白光》《肥皂》相比,《弟兄》中的月夜意象更直露地写出了主人公的心绪。
当他为自己兄弟的病而焦急等待医生的时候,眼前的皓月使古槐投下的影是“森森然更加浓了他阴郁的心地”。
深夜,等待,那“强烈的银白色的月光,照得纸窗发白”。
如此美丽的月光因为主人公沛君心灵的无助和焦躁变得惨然了。
而等到确诊兄弟的病无碍,院子里又一下子变得“满是月色,白得如银……一切都很幽静”,再也没有先前的森然和惨然。
值得注意的是这三次月夜描写背后的人物心理状态:
沛君因兄弟生病而焦虑,本属常情,无可厚非。
但白天还在慷慨陈词:
“我真不解自家的兄弟何必这样斤斤计较,岂不是横竖都一样?
……”,表现出一副无私模样,博得同事褒扬的他,一到兄弟生病,便在梦想究竟是送自己孩子上学还是送兄弟孩子上学时,他以自己最高的权威和极大的力将利益的天平斜向了自己的孩子,并以“比平常大了三四倍”的手掌,“铁铸似的”,向自己兄弟孩子的脸上批过去。
虽然那只是梦幻中的恶,但其虚伪的兄弟情意,一览无遗。
心的变化直接映射在月夜上,月夜意象的运用也极好地反映了人物复杂的内心变化。
除《狂人日记》外,鲁迅小说中还出现了两次无月之夜。
我认为这两次“无月之夜”仍然属于“月夜”范畴。
“无月之夜”和“有月之夜”是“月夜”意象的两个方面。
无月并不意味着月不存在,仅仅是指月的不可见,即眼中无月,是月被遮蔽,被隐藏了。
也就是说,月依然在,不过是以无的状态存在着。
“无月之夜”其实是“月夜”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其本质即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月,吞噬了人类所有光明的品性,人性中闪光的部分。
无月之夜也是彻底麻木、死寂的现实世界的象征,是鲁迅在《呐喊·
自序》中写到的“无窗户的铁屋”。
[2]可悲的是这即将闷死所有人的铁屋是由绝大多数人的麻木(或假装麻木)所建造的。
这铁屋一旦造成,不论你是真麻木,还是假麻木,不论你是真清醒,还是假清醒,都将被它活活闷死。
从这个角度讲,“无月之夜”就是为鲁迅深恶痛绝,并耗毕生精力试图打破、砸烂,但始终没能打破、砸烂的残酷现实。
这两次“无月之夜”分别出现在《药》和《阿Q正传》中。
《药》一起笔就写到: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蓝的天;
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
”这虽然是无月之夜,但实则是有月之夜的尽头,是月落后、日出前的夜,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除了夜游的,一切都睡着了。
夜游的是什么?
是华老栓、康大叔,是那些观赏夏瑜被杀的看客。
就在这无月之夜,先驱者夏瑜被害,华老栓买下蘸了他的血的馒头。
想要救人者的血,却被他所要救的人舔食着,咀嚼着。
救人者的被害,却被他所要救的人们欣赏着。
这是何等的麻木和悲哀。
这是夜游者的作为,其余的却只有一个睡。
睡着的人不会知晓这后半夜曾经发生的一切。
但那夜游的醒者又何尝真正知晓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月隐没到地的那一头去了,只留下夜裹挟着、禁锢着置身其中的一切。
这一切,有的永远酣睡着,有的虽醒却依然在梦游,有的连梦都醒了但还是逃不出这夜的扼杀,将被它活活闷死。
《阿Q正传》中写到阿Q看见赵家被抢的时候又出现了“无月之夜”:
“这一夜没有月,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平。
”“羲皇时候”是人类的早期,是为后人向往的太平盛世、理想社会,是人类的黄金时代。
此时的未庄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平,犹如回到了远古的理想社会。
然而就在这好像太平的“无月之夜”,发生了并不太平的事——赵家被抢了。
阿Q眼睁睁看着,无所作为。
他在惶惑之余是决不会将这事与那即将落到自己头上的灾难联系在一处的。
毕竟那不太平不属于他,只属于历来仇视的赵家,而蹩在拐弯处的他还是太平的。
然而阿Q终于从这“无月之夜”走向了人生悲剧的尽头。
太平——麻木的太平。
这黑暗世界中如阿Q一样麻木的人,又有哪一个不会在这寂静太平的假象中走完被侮辱、被毒害、被杀戮的悲剧人生?
这无月的黑夜,将一切暗笼罩在每一个人头上,并置以太平的欺瞒。
于是栖身其中的人们只能被活活闷死在这无边的黑絮般的大块中。
“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
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
然而伊并不理会谁是下去,和谁是上来。
”这是鲁迅小说中最壮丽的景物描写。
他用自己绚丽的笔墨勾勒出了荒古时代一个日月同辉的时刻。
虽然没有直接写到“夜”,但令人领略到了月夜和白昼交替时的壮丽和辉煌。
同样的景物描写在小说《补天》中反复出现了两次,但人类的母亲女娲似乎对这壮丽的景象毫不在意。
不在意究竟是日出还是月落,不在意即将来临的是白昼还是黑夜。
这是对自己生存环境的漠视。
女娲对自己生存环境的无所谓心态,正是鲁迅对自己生存环境无所谓心态的反映。
因此,我认为《补天》中的月和那潜藏着的月夜就是指女娲的生存环境。
面对从呐喊到彷徨,再到绝望,绝望后连一块逃避之地都无的人生境地,鲁迅以自己对环境的漠视来反抗绝望,使自己坚强地走下去。
通过以上对月夜意象的归类分析,可以发现鲁迅用月和月夜所展示的,正是他那独特的精神世界和笼罩在那精神世界四周无比黑暗深广的外部世界。
鲁迅小说的月夜意象中隐藏着鲁迅(一个孤独的精神战士)的心路历程。
从对理想社会满怀憧憬的呐喊,到理想破灭后的孤独和彷徨,到因对社会现实的绝望所产生的对自我的绝望,再到绝望后寻找逃避之地而无所得的进一步绝望,最终不得不以对环境的漠视去对付那无比黑暗的现实世界和无比孤独的精神世界,顽强决绝地走已无所谓路的路。
逼得他无路可走的正是那充满欺骗、伪善和麻木的外部世界。
鲁迅的心路历程,在他的文学创作中得到了印证:
从创作《呐喊》到《彷徨》以及《故事新编》的过程,几乎与他精神世界变化的印迹完全吻合。
阅读这些作品我们可以感受到,《呐喊》充满了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充满了追求理想社会的激情;
《彷徨》则是作者在呐喊后,面对理想的破灭,回到了自我灵魂深处,更多了一份自省,充满了苦闷和绝望;
而《故事新编》则以荒诞的笔墨颠覆着历史,充满了游戏色彩。
二、月夜意象的本质
鲁迅曾经说:
“我最讨厌的是假话和煤烟,最喜欢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
”[3]我认为这是鲁迅在其小说中频繁使用月夜意象的重要原因之一。
可以发现,这句话连续出现了四个概念:
假话、煤烟、正直的人和月夜。
它们在本质上两两相对:
假话和正直的人相对,煤烟和月夜相对。
假话的本质是“瞒和骗”,“正直的人”本质是“诚和爱”。
可见鲁迅所说“最讨厌的是假话”,其本质上是最讨厌“瞒和骗”;
所说“最喜欢的是正直的人”,其本质上是最喜欢“诚和爱”。
鲁迅在其杂文《论睁了眼看》中写到: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
在这路上,就证明着国民性的怯弱,懒惰,而又巧滑。
”[4]字里行间揭露出“瞒和骗”的本质,流露出对国民性中“瞒和骗”的深恶痛绝;
留日期间,鲁迅曾追问:
“中国民族中最缺乏的是什么?
”他自己的答案是“诚和爱”。
[5]他将中国最缺乏的国民精神,作为自己的最喜欢,体现出他对这种精神的强烈渴求。
“煤烟”给人的感受是“污浊”,“月夜”给人的感受是“纯净”。
鲁迅将污浊的煤烟和“瞒和骗”的国民劣根性相提并论,又将纯净的月夜与“诚和爱”的理想人格相提并论,正是看到了煤烟和“瞒和骗”的共同点是“肮脏”。
一个是现实中具体的肮脏,另一个是灵魂中抽象的肮脏。
而“诚和爱”与“月夜”的共同点是“干净”。
一个是自然界中具体的干净,另一个却是灵魂中抽象的干净。
我们可以感受到,其实鲁迅正是在用“煤烟”和“月夜”这一对截然相反的意象象征人类世界中两个完全对立的灵魂世界。
从对“月夜”内涵的分析可知,事实上鲁迅小说中的月夜意象并不都那么纯净完美,而是一个圆满与残缺交织,光明与黑暗共生,温馨与阴冷同存的月夜世界。
纯净、光明、温馨、美丽的月夜世界只是鲁迅小说中的月夜世界的一部分因子,其实它还包含着另一部分因子:
黑暗、寒冷、阴森、恐怖。
这些原本相对的因子在鲁迅小说的月夜意象中互相交织,彼此纠缠,可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难分。
这一对对矛盾因子编织成的月夜世界,折射出的正是鲁迅那满怀矛盾和困惑的精神世界。
鲁迅对“瞒和骗”是深恶痛绝的,对“诚和爱”却是神往的。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渴望“诚和爱”、憎恶“瞒和骗”的鲁迅,自己也时常违心地制造各种美丽骗局来“蒙蔽”孩子。
在杂文《我要骗人》中他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自己为了不让那纯真的女孩失望而违心骗人的“善举”和因此产生的矛盾内疚心态。
[6]他痛苦地发现,自己也陷入了为自己深恶痛绝的“瞒和骗的大泽”。
为了医治国民“瞒和骗”的劣根,我们的先驱者不得不用“瞒和骗”的“毒药”给最不应该瞒、最不忍心骗的孩子服下。
这是“自在暗中看一切暗”者的无奈和苦痛。
绝望中的鲁迅不得不也裹着“诚和爱”的外衣出现在孩子面前,以给他们希望。
他还剩下什么?
只有黑暗、空虚和绝望。
他跌入了精神的泥淖,永远在矛盾、困惑中挣扎。
也正是这矛盾困惑的灵魂创造了鲁迅小说中错综复杂的月夜意象。
鲁迅小说中的月夜意象与其灵魂世界之间的这种对应关系是由“艺术”和“艺术家”的本质关系所决定的。
艺术是人类创造的,自从有了人类,而人类又有了自我意识,才诞生了艺术。
人的灵魂世界是抽象的,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触摸,只能自己去体验。
人要将自己抽象的灵魂世界展现出来,只有借用与之在形式上或内涵上有着相似或相联关系的具体物象来实现。
也就是说,所有艺术作品中的具体物象,其实都已经改变了其本来的自然状态,而蒙上了艺术家自己灵魂世界的色彩。
艺术是艺术家灵魂的投影,这是艺术的本质特征。
作为语言艺术范畴的小说,自然也无法摆脱这一本质特征。
“一切景语皆情语”,所有的景物描写都蕴涵了作者的满腔情怀,这情怀源自作者的灵魂积淀。
鲁迅小说中的月夜意象也不例外。
我们不仅能够从月夜意象感受到鲁迅灵魂中的月夜色彩,其实整个鲁迅文学世界就如“月夜”。
鲁迅全部作品的主基调给人的印象是如夜般的黑暗,但即便是在如夜的黑暗中,也时常散发着如月般的光明。
鲁迅自身就犹如一轮孤月,闪烁在人类历史黑暗深邃的夜幕中。
他的寂寞和孤独,他的苍凉和深邃正源于他对整个人类历史的清醒认识。
他以月夜为自己的最喜欢,以月夜为人生知己,以月夜为灵魂表征。
鲁迅其实是以同“月夜”交流的方式在建构属于自己的文学殿堂。
在这文学殿堂背后深藏着的正是那“鲁迅式的月夜人生”和由这“月夜人生”激发出的“鲁迅式的月夜思维”。
注释:
[1]鲁迅:
《故乡》,见《鲁迅小说合集》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
(以下所引用的作品均见此版本,不再注——编者)。
[2]参见鲁迅:
《〈呐喊〉自序》,《鲁迅小说合集》百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6页。
[3]增田涉:
《鲁迅的印象·
鲁迅跟月亮和小孩》,见《鲁迅回忆录》(专著)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384页。
[4]鲁迅:
《论睁了眼看》,见《新版鲁迅杂文集·
坟》浙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5页。
[5]许寿裳:
《我所认识的鲁迅·
回忆鲁迅》,见《鲁迅回忆录》(专著)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87页。
[6]鲁迅:
《夜记杂感·
我要骗人》,见《鲁迅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