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东润读中国文学还是读外国文学.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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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东润读中国文学还是读外国文学
朱东润读中国文学还是读外国文学
编者按:
这里选录的是朱东润先生写给女儿湛若讨论文学的书信,发表于1945年《军事与政治》第七卷第三期。
1942至1947年,朱先生任教于重庆柏溪的中央大学,故落款为“柏溪”。
在这封书信里,朱先生对文学的内与外、古与今、中与外等问题都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虽然所针对的是20世纪40年代特殊的时代文化背景,但对今天有志于研究中国文学的青年也很有启发意义,特整理出来,以享读者。
原标题为《和湛若讨论中国文学的一封信》,现标题和分段均为编者所加。
朱东润晚年读书照
亲爱的湛若:
四月下旬的温暖,带来了你的大姊。
二十六日,我在聚兴村看她的时候,她从外边走来,灯影朦胧中间,蓦然地一声“爹”,这给我多大的喜悦!
七年不见了,看见她那长成以后,充满自信的神态,一切的一切,正和我所梦想的,然而不敢预期的一样,怎能不使我激动?
我们相见的日期,也许还得远一些,但是我总带着愉快的心绪,期待将来的会面。
大姊是考医学院的,秋天开学以后,我时常从宿舍底一角,看她从晨光里面,匆匆地走下操坪,受着新生训练。
有时我和她同走到操坪底边缘,待她独自下坡以后,再目数她每一个韵律的动作。
是一年,也许是二年,那时我想可以看你同样地走进大学,研读你爱的学科。
上次你和大姊说起,你是愿意读文学的,这次你却有些踌躇了,你不能决定应当读中国文学,或是外国文学,因此要求我给你一个解决。
这是一个简单的,然而不太简单的问题。
现在中国的时代,是一个畸形的时代。
二十世纪的电灯旁面,搁着一盏十八世纪的油灯,电灯不能送电的时候,油灯也确实能发生那光焰如豆的作用,正常的、变态的、进步的、不进步的,一切都混乱地布满在那里,听凭人们去赏鉴。
混乱、庞杂——占领了这个大时代。
朱东润夫妇和次子
现代中国的大学课程,只看到古代中国文学,这是一件事实。
我曾经说过:
“大学课程里,文学史的讲授,只到唐宋为止;专书的研讨,看不到宋代以后的作品——并不是罕见的实例。
因此即是讨论到中国文学批评,一般人只能想到刘勰《文心雕龙》和钟嵘《诗品》,最多只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
十一世纪以后的著作,几乎逸出文学界底视野,这不能不算是骇人听闻!
”(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自序》,页四,开明书店出版)有时我看到大学里常有的标语,“承先启后”,“继往开来”这一类的字样,真禁不住一阵悚惕!
我想,要“承先”“继往”,那么从十一世纪到现在,中间隔了这么一大段,“承”固然“承”不上,“继”又怎样“继”法?
至于“启后”“开来”,我看只有留给编订大学课程和在大学里主教中国文学的教授先生们自己去玩味。
教导现代的青年,模仿四五十代以前的祖宗,做一些五古七律,风花雪月的诗句,我想总还有人认为这算不上什么“启后”“开来”的工作吧!
大学的外国文学系课程,也还有些别致。
通常的外国文学系,只是英国文学系,间或有些德文法文,这只算是戏剧中的插科,对于全本戏底推进,没有多大影响。
假定现今国立省立以及私立的大学,一共有五十所,那么中国所办的英国文学系,大致总在四十系以上。
即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底进行之中,我国和英美发生了休戚相共的关系,我们对于英美,需要加强了解,似乎也没有办理这么多英国文学系底必要。
至少,我敢断言,在英美那两个物力雄富,学术发达的国家,不会在大学里,花费这么大的力量,专门研究中国文学,加强他们对于中国的了解!
我们对于英美文学的了解,究竟做到怎样的一步呢?
近代英国文学底前身,是盎格鲁撒逊文学,我们底外国文学系里,有几位擅长盎格鲁撒逊文学的学者呢?
一般的欧洲文学,都和希腊拉丁文学,有极深的关系,我们之中,又有几位希腊文讲座,拉丁文讲座呢?
话说的太远吗?
也好,单就近代英国文学而论,我们把浪漫派和古典派底渊源,讨论清楚没有?
我们准备对于现代英国文学,有什么贡献?
四十处英国文学系底教授和学者们,是不是决定在英国文学研究方面,打开一些出路?
你也许会认为我底话题嫌太远。
我也知道,在我们现今的人力物力方面,原谈不上对于英国文学,有多大的贡献,或是给英国文学,打开什么出路。
那么,在这个救死犹恐不赡的时代,为着一个外国,化了这么大的力量,做一件没有把握的工作,至少从国民经济的立场看来,不能不算是一个失着。
人是永远受着阴影支配的动物。
过去的过去了,留下一条很长很长的阴影。
当心些,你可不许踏着它。
只要一脚踏上,阴影在你底前面,在你底左右,迅速地便会把你带进一个黑暗的境界,那里没有太阳,没有光明。
偶尔来了一点电光石火,你会觉到照得眼睛痛,甚而至于给它一顿诅咒。
中国的科举时期太长了,满清的末年,又来了广方言馆式的组织。
那些阴影遗留在京师大学堂和教会学校里,这是无可否认的。
天啊,我祈祷这个阴影,不要再落到现代的大学里,给我们现代的青年,增加若干无意义的工作,引起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朱东润一家
无疑地,你是没有看到的。
民国十六年,中国国民党北伐完成以后,一个秋天,你在母亲底怀抱里,开始看到这个变幻的世界,可是在北伐完成以前,那时的中国,还要变幻得好玩。
整个的中国,无形地划出若干大小不等的区域,有的一省,有的两三省,在这个区域之中,通常由一个武人专政,对于中央政府,有时他还拥戴,有时他还反对;无论拥戴、反对,他永远采取对立的形式。
这是所谓军阀。
在一个军阀底统治范围之下,又产生了若干小军阀,每人割据。
三五县的地方,实际地成为最高的威权。
这是所谓防区。
成都一市,曾经分属于三位军长底防区,他们高兴的时候,偶然也有几次集会;不高兴的时候,少城公园架上了机关枪,竟还在市声杂沓底中间,来一次混战。
军阀底制度,防区底制度,直把民国十六年以前大中国闹得民不聊生,几乎使人不敢想象一个统一的局面。
这个现象,到了北伐完成,才算结束。
军阀和防区是推翻了,但是军阀和防区底精神,还残留在各个方面。
各人据守者一个角落,在这个角落以外,我不一定去干预,可是在这个角落以内,他可千万不要进来,这是当日的那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精神。
这个精神一直弥漫在学术范围以内。
什么文言与白话之战,科学与玄学之战,其实和直奉之战,齐卢之战,正是一个时代的产物。
这种精神底表现,在动的方面是混战,而在静的方面便是困守,因此产生了那些不通的学者。
我曾经看到一位中国文学教授,他底专长据说是中国文字学,对于世界各国的语言文字,他当然不曾注意了。
有人和他谈到金文甲骨的时候,他只是沉下了一片铁青的面庞,说是,“蛮子不怕雷响。
”原来他底防区,是一部许慎《说文》,金文甲骨是防区以外的事,管他做什么!
我又曾看到一位外国文学教授,尽管他对于中国文学,没有读过高中国文课本以外的书籍,肯定地断言中国没有文学,没有文学批评。
他底大作是一篇抒情诗,第一行是这样的:
“英格兰啊,我梦中的故乡啊!
”中国的劳苦大众真可敬,担负了他们不能胜任的教育税,自己底孩子没有机会上学,却去供养这样的一位留学生,由他回国以后,在梦中建筑他底防区。
亲爱的湛若,你问究竟应读中国文学,或是外国文学,我想在这个精神没有打破以前,与其做一个防区式的不通的学者,无宁还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在春风浩荡的中间,多领略一些人生的意味。
中国的学术界,应当注入一些新鲜的血液,现在也许是时候了。
张衡作浑天仪,刘勰通佛学,没有因此减低了他们在文学方面的成就。
法国的伏尔德研究自然科学,英国的加莱尔研究数学,也没有因此减低了他们在文学方面的的声誉。
这是说文学和其他学科的关系。
至于文学家除了本国的文学以外,精通他国文学的,更是寻常的事件。
中国古代的学者有些兼过梵文,清代的翰林兼习满洲文,姑不必说,要在欧美各国,搜求一位除开本国文学以外,不知他国文学的文学家,那才真是大海撩针,无从探获的事实。
那么为什么在中国还有这些抱残守缺,专狭固陋的学者呢?
这只是防区思想在那里作祟。
他们永远在那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比阴沟里的孑孓,打了一世的筋斗,翻不出这一潭死水。
一切的学术,都是文化底产物。
在交通阻塞的古代,人群和人群隔绝,各个民族在各自的范围以内发展,优越的民族产生了高度的文化;主要的便有中国文化,印度文化,伊朗文化,希腊罗马文化,乃至如美洲印加文化。
每个文化系统的下面,当然有各自的文学,例如中国文学,印度文学,伊朗文学,希腊罗马文学之类。
每个文化系统之下,也有若干民族,尽管语言不同,文字不同,但是因为同在这个系统之下,他们纵有些多少不等的特殊发展,其实只是一些支流,对于中心文学可以列举极深的关系,例如日本文学,朝鲜文学之于中国文学,法兰西文学英吉利文学之于希腊罗马文学。
现在的时代完全不同了。
驾着高远的飞机,一星期以内,我们可以在整个的地球环游一周,凭着敏感的无线电,瞬息之间,我们可以对于地球底任何一角,实行通话。
朱东润题“琅琅书声”空间的距离缩小了,地球上面,再没有一个隔离的角落,容许任何文化,作独有的发展。
无可疑问地,我们当前的文化,只有一个文化,这便是世界文化。
这个文化之中,各民族占有各自应得的成分;努力的民族多占一些,不努力的民族少占一些,落后的民族也许一点没有占到,但是各民族所占有的总和,只是一个世界文化,而这个文化必然地从演变中求成长,从散漫中求凝结,终于成为一个浑然一体的文化,更省不出任何民族原有的成分。
看着吧,我们所处的时代,正是这个世界文化成长的时代。
世界文化之下,当然产生了世界性的学术。
除了一部分硕果仅存的先生们还在嚷着什么国学国粹国医国术以外,学术久已成为天下之公器。
我们只听到化学物理学生物学,更听不到什么英国化学,法国物理学,德国生物学这一类的名号。
文学是运用文字符号而成的结果,和文字的关系也许特别密切一些,但是这只是特别密切一些,不是除了文字符号以外,没有内在的价值。
所以而今而后,用中国文字写的文学,应和用中国文字写的化学物理学生物学一样,它底终极的目标,是对于全人类的贡献,用不到因为运用特殊的文字符号,据为特有的防区。
这是说,中国人研究文学的出路,是世界性的文学而不再是一国特有的文学;正犹之中国人研究化学物理学生物学的出路,是世界性的化学物理学生物学,而不是一个特有的化学物理学生物学。
中国人底光荣,是为世界尽了一份应有的责任,而不是霸占世界学术底一个角落。
老子说: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
”这是一个最伟大的胸襟。
假如在中国文学方面,要“启后”“开来”,便应当是这样的“启后”“开来”。
当然喽,在现今这个捉襟见肘的局面里,要谈到创造什么世界性的文学,真是谈何容易。
但是我们不能不认识这一点。
学术永远是向前的,科学如此,一般文学如此,中国文学也必然如此。
军阀制度防区制度,在民国十五年以前,何尝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
”但是因为这是世界潮流中的一股逆流,终久被吞灭了。
一切违反时代的主张,最后都逃免不了同样的命运。
我们认定应当怎样“启后”“开来”,我们便知道怎样的“承先”“继往”。
我们要创造世界性的文学,便不能不认识具有世界性的文学遗产。
中国人对于自民族文学底遗产,应当审慎接受。
对于异民族文学底遗产,当然也应当审慎接受。
孟子说:
“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
”为人的道理应当如此,研究学问,乃至研究文学,何尝不也是如此?
应当接受的遗产,为什么不接受呢?
话是说得啰唆了,但是不如此,我们不能把学习中国文学或外国文学这个问题解决。
我们研究古代中国文学或外国文学的目标,是要了解自民族和异民族。
我们“乐取于人以为善;”然而我们底目光,是永远向前的。
惟有这样,我们才能“承先启后”,“继往开来。
”中国民族是一个历史悠久,前途远大的民族,我们能够继承悠久的文学,创造远大的文学,才能对于自己的民族完成使命,对于整个的人群有所贡献。
所以我们当前的问题,不是任中国文学和外国文学之间有所抉择的问题,而是如何认清自身底任务,为中国文学打开一条出路的问题。
“为中国而学,为中国而用,”这两句名言,在文学底研究方面,当然有它底价值,一切的努力,应当是在世界性的文学里,为中国文学打开一条出路。
亲爱的湛若,我想这样可以解决你底问题吧。
努力啊,让我看见你底成功。
你底父亲柏溪
《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校补本),2016年10月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王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