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的悲剧.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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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的悲剧

失魂的悲剧

　　《灵魂课》是一个令人不忍卒读的短篇，它讲述了一个让人倍感沉痛的故事。

在城市畸形发展、拜金主义盛行的时代，农村青年不顾亲人的阻拦，一意追求城市梦，结果一个个从他们为城里人建造的象征着财富和权力的高楼上摔了下来，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然而他们的灵魂仍然不肯离开城市，不愿意回到生养他们的乡村，他们只有一个心愿，“生前不能在城里安身立命，死后也要呆在城里”。

城市里本来就没有他们的位置，尽管他们为城市的崛起献出了青春、血汗乃至生命，末了他们也只能成为飘荡在城市里的游魂。

这是中国农民无法逃脱的宿命，是他们在这个城市高速发展时代里的悲剧。

它是社会悲剧，也是人生悲剧。

但是，《灵魂课》作者的用意不在展示一个农村人发生在城市里的丧失生命的惨剧，而是通过一个独特的视角揭示这个时代普遍存在的人在物欲中迷失的精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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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的主角是青年农民工阙小安和他年迈的母亲。

故事情节是由寡母养大的阙小安，和他的堂兄阙小飞一道从他们的老家米庄来到大城市，当建筑工人，阙小飞失足从他们正在建造的几十层的时代广场高处摔了下来，血肉横飞地惨死。

消息传回米庄，惊吓过度的小安母误以为摔的是小安，神经失常，从此得了癔症。

米庄人相信人有灵魂，人死后灵魂也应回到乡里。

老母这次就走了几百里地跑来城里，来到寄存过他儿子（其实是她侄儿）骨灰盒的地下旅馆，想要把儿子执意留在城市的灵魂带回老家，结果遭到并未出事的儿子的暴力相抗。

儿子不肯放弃打工跟她回老家，想要继续留在城市里实现买房，买车，娶城里姑娘，在城市安家的梦想，而结果，他像他堂兄小飞一样，从更高的中央广场上掉下来摔死。

失去相依为命的独子的绝望的母亲，不计较儿子的忤逆，亲自把儿子的骨灰盒送来这个地下客栈，知道儿子死了也不肯回农村，决计死后把自己也留在这里，好看护儿子的灵魂，成全他的城市梦。

　　青年农民工阙小安与他贫困衰老的母亲的遭遇足够悲惨，而小说的叙述语调却相当平静，它更好地实现了作者期待人们注意悲剧的实质意义及发生原因的用心。

小说选取的叙述视角很独特，虚拟了事件的见证人即地下客栈的骨灰盒保管员来讲述这个悲剧事件的全过程，使故事中母子冲突的悲剧性凸显无遗。

这个寿衣店里的保管员，其实也是一个年轻的进城打工者，丧母几年，是父亲逼着他来城里务工，想要他在城里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不在城里混出名堂来不准回家。

与阙小安不同，他是一个被动的追梦者，实际上他的能力让他在城里生存艰窘，沦落到帮寿衣店善良的女老板看管替下层人存放骨灰盒的“灵魂客栈”，等于靠活人为死人出的“房屋”租金来为自己交寄居城市的房租费。

正是这个穷困潦倒，无奈地在城市里彷徨的年轻人，目睹了追梦者阙小安和他母亲的悲剧冲突，看到了无法阻止的悲剧结局。

他就像一个双面镜，分别照出了阙小安和他母亲的内心，从双方对待城市的情感态度窥得了造成母子冲突的原因，同时也反衬出母子双方因隔着镜子看不见对方遂而冲突加剧的可悲。

这个局外人，在故事里也是个受益者，阙家母子给他上的灵魂课，让他足以领悟生存的真谛，而不会重蹈阙小安的悲剧。

或许作者有意让他代表所有的旁观者在这位不幸的母亲这里上这堂灵魂课。

　　如果说，这个“灵魂客栈”的打工仔，让我们想起鲁迅笔下那个目睹了孔乙己的悲剧的小伙计，那么，突然出现在客栈里找儿子灵魂的穷老母也叫人似曾相识，有几分像鲁迅刻画的流落街头行乞的祥林嫂，那根拐杖就是她俩在这个世界上一无所依的标记。

作为母亲，她们都要承受最大的人生打击——丧子之痛，虽说时间有早有晚，而不公的命运像毒蛇一样缠咬到她们的风烛残年，直到把她们完全吞噬。

不同的是，她们在各自的时代扮演了精神世界迥异的角色。

祥林嫂在除夕夜倒毙街头之前，向从城里回到镇上的文化人询问人死后有没有灵魂，说明她至死也是个蒙昧者，而阙小安的母亲一开始就相信人有灵魂，到了灵魂客栈，她还一次次拷问小伙计“你知道灵魂吗？

”“你相信灵魂吗？

”俨然成了一位启蒙者。

事实上，这个又老又脏、身上发臭，被城里人和背弃乡村的儿子所嫌弃的人母，是出现在这个表面光鲜、拥挤，实则沉沦、空虚的城市里的真正的先知和哲人。

只有她凭借本能懂得了灵魂的意义，那就是对生命、亲情、土地和平常岁月的珍爱，以及对本分、诚实、吃苦耐劳、孝顺友爱的为人之道的恪守。

城里人都做了金钱和权力的奴隶，公然在城市里修建财富广场，竖起巨大而坚不可摧的金元宝雕塑供人膜拜。

阙小安们就是被这样的城市所诱惑，走上了梦想当个城里人，为此不惜拿生命做赌注的不归路。

他的母亲一到“花花绿绿，乌烟瘴气，坏人比好人多，房价都长到天上去了”的城市就看到了危险，怒而抽打摄人灵魂的金元宝，还拉儿子离开城市，怎奈一向孝顺的儿子早就变得分不清好歹，觉得脑子不正常的母亲让他难堪、丢脸，还阻碍他实现梦想，不由心生愤怒，竟丧尽天良地对母亲暴力相加。

为这位老母亲带路的小伙计目睹了这一幕：

　　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但走出很远，仍听到阙小安厉声斥喝他的母亲。

那声音把我震住了。

我在停车场出口的拐角处停下来，回头看他们母子。

大厦的保安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匆匆走过来，很多闲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

阙小安拉着老人的手要离开，可是她死活不肯。

众人劝老人，老人斥责道，你们知道什么呀？

他是我儿子，到处都是高楼，他迟早会摔死！

面对负隅顽抗的母亲和给他带来了难堪、羞耻的围观，阙小安愤怒了，猛力拖着母亲往外走。

老人站不稳，一个趄趔跌倒在地，顺势挣脱了阙小安，双手藏到了肚皮里，不再让阙小安抓着。

可阙小安并不罢休，一把抓住老人母亲的右腿，继续拖着母亲往出口快步离开。

老人双手胡乱抓着地面，试图抓住什么，但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她的肚皮、背、臂膊、左腿、头颅与水泥磨擦出的一道明亮的血痕。

　　“造孽啊，快放开我，你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

”老人恶骂着自己的儿子。

　　众人和保安都劝阻阙小安，可他没有听从，只是换了另一只手，更坚决地往外拖。

老人的身体翻滚着，像一只拖把。

众人在后来追赶着，但又束手无策，无能为力，甚至无法追上。

　　“救命呀！

我要死了，我的灵魂要灰飞烟灭了！

”老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那凄惨的令人颤栗的声音穿透了午后热气腾腾的天空。

　　阙小安拖着老人从停车场的侧门出去，拖着她，像拖着一条死狗快步穿过宽阔的马路，然后不见了，只剩下若近若远、似有似无的惨叫声折腾着我的耳朵。

　　此情此景，令人惨不忍睹。

身为人子的阙小安，这般对待自己的母亲，完全是在践踏人伦，可见他背弃乡土的决绝。

阙小安把他的母亲看成脑子出了问题，实际上是他和城里人一样，追逐物欲以至丧失理智，几近疯狂而不自知。

多数人疯狂地追逐物质，反而把少数看重灵魂的人视为病态。

殊不知正是他们眼里的“狂人”，才是真正看穿了时代生活本质的智者。

迷失在花花绿绿的城市里的人们，未必能领悟这个与物欲横流时代格格不入的“狂人”痛打金元宝和高举洁白的气球（象征未被污染的灵魂）的警示意义与召唤性。

　　阙小安的悲剧，说到底是失去了灵魂的悲剧。

有灵魂才有生命，一个人的心以外物为鹜，不懂得珍惜生命，就是失去了灵魂。

这是他的母亲，一个看似没有文化知识的妇人都懂得的道理，这个道理是她靠先天禀赋就悟知的朴素的生命哲学。

当初在最为艰难困顿的日子，为了养活自己的孩子，她宁可把一个女性的贞操置之度外。

“在这个世界上，比的不是谁的名声好，而是谁活得更长。

”这是她的价值观。

可见，儿子的生命高于世界上的一切，所以她格外害怕“花花世界，灯红酒绿，乱七八糟”的城市夺走她的儿子。

但是，由物欲所堆砌的富丽堂皇的高楼大厦还是俘获了千千万万像阙小安这样的青年农民工。

他们把掺和进青春血汗的摩天大楼当成了他们加入这个城市的凭证和希望，而这样希望的最后还是摔得粉碎，且希望越高，摔得越惨。

除了四处转移的工棚和工地，城市并没有为农民工留下生存的位置。

更可悲哀的是，他们在城市里粉身碎骨了，也还要把灵魂交给城市，这是发展造成的人的异化，是现代化凯歌向前进发的隐痛。

设若希望也是生命的权利，阙小安们的不幸遭遇所象征的城乡关系的寓言式书写，该是一个多么大的反讽啊。

遍布象征、隐喻和暗示，现代诗一般阴郁的《灵魂课》，或许在这个农民工进城的惨剧里留下了更深沉的诘问：

阙小安们背叛土地就意味着失去了灵魂，失去了自我，这是他们的人生悲剧，但是这个悲剧难道没有它的社会原因？

从当年在剪刀差下勒紧裤带为工业化建设上交农副产品，到今天为城市化建设提供廉价劳动力，在城乡二元体制下的中国农民，何曾获得过自己？

那么，半个多世纪找不到自我的农民，被呼啸前进的现代化列车越抛越远，谁又能为他们招魂？

　　（作者单位：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武汉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