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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小学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

我从那儿经过

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

那是夏天

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

破损的一个个

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在吹着

雨痕斑斑的描红纸。

有几根断梁

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们欢笑声的结晶……也算是奇迹吧

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三十年了

抄录的文字中,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

而非童心!

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

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

不过

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

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

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

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

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

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我的家乡已面目全非

回去的时候,我总是处处碰壁

认识的人已经很少,老的那一辈

身体缩小,同辈的人

仿佛在举行一场寒冷的比赛

看谁更老,看谁比石头

还要苍老。

生机勃勃的那些

我一个也不认识,其中几个

发烟给我,让我到他们家里坐坐

他们的神态,让我想到了死去的亲戚

也顺带看见了光阴深处

一根根骨头在逃跑

苹果树已换了品种;

稻子

杂交了很多代;

一棵桃树

从种下到挂果据说只要三年时间

人们已经用不着怀疑时光的坚韧

我有几个堂姐和堂妹,以前

她们像奶浆花一样开在田野上

纯朴、自然,贴着土地的美

很少有人称赞,但也没人忽略

但现在,她们都死了,喝下的农药

让她们的坟堆上,不长花,只长草

我的兄弟姐妹都离开了村庄

那一片连着天空的屋顶下

只剩下孤独的父母。

我希望一家人

能全部回来,但父亲咧着掉了牙齿的嘴巴

笑我幼稚:

“怎么可能呢

生活的魅力就在于它总是跑调。

的确,我看见了一个村庄的变化

说它好,我们可以找出

一千个证据,可要想说它

只是命运在重复,也未尝不可

正如这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站在村边的一个高台上

我想说,我爱这个村庄

可我涨红了双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它已经面目全非了,而且我的父亲

和母亲,也觉得我已是一个外人

像传说中的一种花,长到一尺高

花朵像玫瑰,长到三尺

花朵就成了猪脸,催促它渐变的

绝不是脚下有情有义的泥土

《卖麻雀肉的人》卖菜人的脸色偶尔有明亮的

衰枯的占了绝大多数。

有一个人

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

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

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

从何而来,他的背后

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

但每一次他都丧着脸

并转向黑处。

他更愿意与卖瓜人

共享寂静,也更愿意,把分散的

麻雀的小小的尸体,用一根红线串起

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

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

始终被他视为多余

把这么多胸膛都剖开了

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终止了

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

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

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

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

麻雀堆里,或许藏着

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

《有几条河流在赛跑》在云南的北方,几条河流

在并列奔跑,它们像几个

背着镜子的乡下理发匠,它们在打赌

顶着白茫茫的阳光,看谁

跑得又响又亮

我喜欢那些河流脊背上的镜子

黑颜色的边框,无休止地耸动着

与远处的山脉保持同一种流向

至于它的玻璃部分,我心慈悲

我从中看见了累死于天空的鸟

它们细小的双翅和骨架

堆满了坎坷不平的河床

站在俯视的角度

我当然更喜欢河流本身

笔直、坚硬,还带着一丝

直面粉碎的悲怆。

但我常常紧闭双眼

因为我的体内永远也囤积不起足够的

可以稀释悲恸的能量:

这些河流

它们更像是几支精神病患者组成

的队伍,在梦境中演练癫狂

我们为之恐惧的景象

当然还没有绝迹,孕育这些景象

的高原依旧矗立。

不幸的是

在与河流赛跑的队列中

我们常常是最醒目的,像一圈圈

蚂蚁在腐朽的牛骨上雕刻出的花纹

《怀念德宏州》我一直想重返德宏州,瑞丽城的

外贸街上,黑颜色的缅甸人

薄薄的衣衫下,藏着一串串廉价的手镯和项链

“先生,买一串吧,最好的珍珠。

塑料和珍珠近似得难以分辨,真与假的连环套

已经不是判别生活质地的教科书。

它甚至

透出不可多得的温馨,外加一丝救赎

美妙的边城之夜,秀竹般的少女

用身体运来汁液饱满的菠萝、柚子和芒果

与之对衬的是演舞厅里的人妖

妖的味道,堵住了所有皮革画卷上

的毛孔。

和谐的邻居,敲击着宽容的

象脚鼓!

一座座佛塔,再黑的夜

也闪亮着圣洁的轮廓,它们驯服了人们

豢养于体内的一只只猛虎……我真情

怀念那儿的一切,双掌张开

十个指头均是德宏茂盛的植物

前些天,有人从那里给我带来了一捆甘蔗

甜浆的重量,让我联想到一千个乳头

羞于谈回报,爱一个地方爱到

如此痴狂的地步,我甘愿承受

整个云南所有的相思与孤独

“先生,买一只手镯吧,它能将你的情人锁住。

缅甸人的声音,不属于哀求

《昭通旅馆》

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只要愿意

那一年,许多人都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疲惫

他们劝我多休息,学会节制,应该

用成长代替焦虑。

楼梯的转角处

我站了一下,一个扛着花椒箱的老人

爬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香的气味

接着,是一个理发匠,背着一面

肮脏的镜子,他向上攀登的一瞬

我看见他把我带走了,包括一个

17岁少年的青春……旅客很少

木匠来自四川,人口贩子出自威宁

惟一的例外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每天都坐在二楼的长椅上,往窗口往外看

窗下是条小街,有几个老头在那儿

以代人写信为生。

这人说,他的老家

在甘肃。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甘肃人

沉默的人,萧条的人,天蓝色的夹克

旧了,发白,显得有点小

袖口上有一丝血迹。

也许他的体内

也压着一封信,旁边的邮局

像他的身体一样结实

我很少惊动他,一个亡命天涯的人

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

记得警察把他带走的那天,他用一双

还残存着自由的手,扶着楼梯往下走

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二十年了

这些都一直没有被说出。

相反

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住着的一男一女

屡屡被我提及:

从二十年前开始

那儿就响着做爱的声音,它的门

时开时闭,像一个少年手淫者疲惫的眼睛

《背着母亲上高山》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

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

真的,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

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空往下看

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

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

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乌鸦》被一再地提及,能够以一点点黑色

藏下雷霆的,可以在停下来的流亡中

保持不同政见的……我们为什么对它

永远怀着警惕?

真的很不幸

有些生命天生就不受欢迎,比如乌鸦

比如那些心中藏着乌鸦的人《鹭鸶》2002年4月16日,在云南

水富县新滩乡,两只鹭鸶在大雾中

顺着横江河床缓慢地飞。

它们的速度

比江水慢,两边的山体、竹林

和榕树,是它们的背景

坐在“五代同堂”的陈氏牌坊下面

我一边整理关于匪患的采访笔记,一边

期待着它们飞去又飞回。

屁股下的石凳

50年前,无数放哨的土匪坐过

它有些冰冷,但确实又还藏着

走投无路者的体温

《集市》那是昆虫灿烂的集市

我梦里的天空,无数腐朽的树叶

充盈其间。

石头洞开,破裂的男人

犹如经不起热水的玻璃杯

战战兢兢地露出头来,哦,多美的虫

锈迹斑斑的水,被一根根芹草撕开

下面伏着众多的女子,她们已经

被水泡坏,皮肤宽松

犹如被放逐多年的游魂

只有时间才能将她们拉回来

哦,多美的虫。

还有蜘蛛

我领地上的贵族,它们躲在空中

碧绿的外壳,在灵魂中居无定所

还有蜈蚣、蚂蚁、蟑螂以及更多的虫

它们在1997年的夏天,突然

走到了一起,并发下毒誓:

谁让我生,我就死在他的怀里

谁让我死,我就活在他的裂缝里《蚂蚁和蜘蛛》无法说出蜘蛛的远方

也看不见蚂蚁腹中的天堂

我和它们,这些自生自灭的小灵魂

一块儿生活在穷乡僻壤

最碎小的步伐叫做沉寂、空寂、死寂

最快捷的亡失称之暴死和猝死

它们走着的路,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折断

它们的葬身之所,我的一只脚掌

就足以压塌任何一座美轮美奂的宫廷

蜘蛛寄身于空中,是暂时的,是虚妄的

它们已经被黑暗浸泡得比黑暗还黑

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两样

身边处处都是庞然大物

如此巨大而彻底的挤压中

如果有欢乐,比如让蜘蛛说出远方

让蚂蚁拿出腹中的天堂

那正是我的所求:

从血液中

驱赶出一群自由的山峰

可我什么也没有,左手中是暴死的蜘蛛

右手中是猝死的蚂蚁,像个暴徒《梨树》把它育大,让风吹它

它就有了姓氏,在高出屋顶的地方

开出白颜色的花;

把它的花收走

让它和瞎子一起抱着云团,在空气的楼梯上

爬上爬下,并在躯体的最低处

筑起一座座汁液的宝塔……

它带来的不是意外之喜,有着姓氏的树

有梨,还有杏、李、枣和柿

一大堆,在站台上,等待着搬运

像瞎子想象了一生的光,它们是黑的《青铜小令》铸铜史上有许多秘密的技法

掺入孤独,掺入白银和夜色;

有的还

掺入生辰与宿命。

异质相融、相匹配

合为整体———我多次惊诧于

它的重量和硬度,以及梦境的成份

在人与物互为参照之时

它是惟一有血的物,惟一的

时光最忠诚的奴仆

我怎么敢自比青铜呢

我与它不可同日而语,我的体内

全是一个个打破了的鼓

《酒歌》丢一个石头,也会打出血来

这是我理解的神。

你们

来到云南,但是,朋友们

我不能杀,不能杀瓜招待你们

它们会疼;

我设想过

我该不该提一桶江水

给你们洗脸,噢,我还是放弃了

这罪恶的想法,沾上了你们的风尘

它们将不再纯洁;

树木都有它们的命

一个异教徒,他曾动员我

拿出心中的斧头,砍些枝条

为你们燃起一堆篝火

可这怎么行呢?

古老的法则是

让它们自己老去,臭在寂静

而和谐的山谷……生活在

伟大的云南高原,你们知道

在每一个角落,都有碰到神的可能

小鸟会叫春,花朵会叫床

石头会叫魂。

可爱的酒神

他住在我的隔壁,所以,朋友们

我只能用酒招待你们

让它们,到你们的身体里去

以魂魄的名义,陪你们

《雪》在秋天的潮水下,我想起了雪

金黄的潮水灌满了天空,南来北往的旅程上

大雁的翅膀因为静谧而发不出声音

像少女怀中的桨,没有速度,只有花纹

没有秋风所带来的破裂,只有锋利的梦

只有比少女还美的一个姿态,很轻

却插得比草根还深,比生命还疼

我想起了雪,也许只有这比灵魂还大的洁白

才能消解这场衰败,才能让人们

从凄美的秋天里面爬出来

和金黄的潮水,坚决分开,和腐败的美分开

——让落叶落下来,让少女哭出声来

——让大雁从风中飞出来

让雪驱赶着山峰,驱赶着少女们的乳房

向死亡的秋天,默哀。

再见。

《一棵漆树》还能快乐地生长,这需要

怎样的狠劲,怎样的铁石心肠

割漆人的刀,完全可以不抽掉

年年都从它身体路过,有多薄,有多凉

它比割漆人知道的还要多

“来吧,我的肋骨!

”它可以

这么对刀讲,像受暴的女子

成了案犯的新娘。

“流吧,我的血

白色的血,流尽这最后一腔。

是的,它有权,让自己又一次

空空荡荡,让伤口继续拾级而上

一副身子,一把刀痕组成的楼梯

竖着,有心把骨肉的橱窗关闭

却不愿把一生的疼痛一次花光

《废墟酒吧》它隐藏在郊外,同往常一样

今夜只有我和守吧人。

她是一个哑巴

侧着身子,瘪着脸,收着胸

她希望自己能躲进一片黑夜的云朵

我们无声地坐着。

我想象中的残垣断壁

矗立在四周。

对了,到处都是裂口

到处都埋藏着落日和风景;

对了

倒塌的横梁上,还走动着雷霆

风干了的雨珠,敲打着墙角

满是尘土的小手鼓;

对了,到处都

弥漫着凌乱的雾气,到处都是

记忆中荒芜的睡眠……

令我们恐惧的一切,包括那只

闪电般的乌鸦,它用头颅

把旧报纸戳出了一个黑洞,露出了

尖尖的嘴,以及发红的眼睛

确实,这是一座废墟,它所有的东西

它本身,都是远处的人们

在远处完成的,而不是重现的记忆

今夜,随着酒汁的增多,我几乎爱上了

阴影中的哑巴,甚至想顶着星空

在草丛中和她做爱。

但是

我很清楚,我要发出的,将是

绵绵不绝的哀求、恐惧和悔恨

而她的体内,一支哗变的马队

随时准备着替她发出啸啸叫鸣

或许我真的应该回家

我的妻子刚刚怀孕

昨天晚上,她曾一个人

迎着风,对着学府路上的冬天

哭泣。

她多么幸福,她多么孤立《曲靖,一年之后》有人把曲靖说成:

“山峰拱动前,最后的

一次抽搐。

”而事实上,它的地理位置

并不特殊,在云贵高原向四川盆地倾斜的

几万平方米的寂静中,它只是中午时分

例行的小睡。

短暂的时光,很难容忍

它在梦中,完整地拉动疲倦的身体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在萧瑟地徘徊

曲靖地区也总是执迷于,在黄昏

举办沙雕的游戏;

或者,命令卑贱的油菜

开着油亮的花,排列整齐,在仓促的春天

干起长跑的活计……注定要一闪而逝的

得到了一条条矮山脉牢固的支持我一度爱上了曲靖,一个叫“待补”的

小镇。

在那儿看曲靖的山,白天是黑的

晚上却白光闪闪。

而且,我固执地认为

那儿是群山的后院,每一次石头的政变

都是在那儿密谋。

它那儿涂了红油漆的

巨大的抽水管道,让我着迷于可怕之美一年后,在阅读修昔底德的一篇短文时

我记住了这样一段文字:

“由于缺乏

隔离措施,人们在照顾病人时

也毫无例外地身染此疾。

患者在急剧增加

人们像羊群一样大批倒地……”

这篇短文的名字是:

雅典的瘟疫一年后,我再次前往曲靖

我是去采访,作为新闻题材的惟一线索

曲靖是一个坍塌的煤窑,有多人死于

爆炸的瓦斯,有多人活在地底

但是,我一无所获。

在黑暗的斜坡上

我选择了小睡,天啊,我多么需要安慰《裸体》每次去大理,我都跟人说我喜欢

大理的风。

它们是皮肤的故乡,是骨头的床

从苍山那边吹过来,使我的皮肤和骨头,每次都

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

大伙都知道,我是一个

贪婪的人,有时还极为癫狂。

所以

2002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在大理古城

对着风,我脱去了衣服,裸着身体

发誓要走到天亮。

那时,我真的以为我可以

这么一直走下去,从此失去了穿衣的愿望

但是,尽管是深夜,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我的皮肤和骨头也开始了幸福的吟唱

我却突然害怕起来,才走了二十来米,就觉得

四周全是目光,像一些暗处飞来的刀锋

命令我向虚无的世界举手投降

得到好处的皮肤和骨头不知道情况有这么复杂

皮肤上的毛孔已全部开放,骨头也第一次

自己把自己掏空。

它们都灵魂出窍了

再不想妥帖地把自己安放在我身上

风啊,大理的风啊,我却为什么

总感到我不该这样?

总以为脱去衣服的一瞬

我已被刀锋刺中心脏?

真的很无趣

那晚,我只在风中裸体走了三十米

便被自己将自己彻底阻挡。

虚弱的自己

虚幻的刀,一块儿目睹了自然之门的轰然关上

剩下的夜,还在继续吹的风

像一座堆满了黄金和自由的垃圾场

《记忆》我还能如此清晰地记起从前

这真是奇迹:

一个姓张的瞎子,在河流上

练习飞翔;

一个姓李的木匠,在屋顶上

摹仿狼哭;

一个货郎,姓刘,摇着手鼓

在一个新寡的妇人屋后吞金自尽

他们一齐埋伏在我的记忆之中

这真是奇迹,我的时间为他们倒流

我的身躯因他们而裂开。

那是从前

我的寨子:

云南,昭通,石头生崽

处处都弥漫着生命的尘埃

《学府路一景》几所大学的侧门,像荒凉的绝壁上破开的

几道口子。

街道被铁栅栏一剖为二

惯例的秩序,不允许蔑视死亡的自由

在这里囤积。

但是,一辆逆行的卡车

像绝望时突然蹦出的神来之笔,甫一出现

就把他撞倒在了一棵梧桐树的阴影里

他不想留下血迹,然而两个年轻的警察

还是非常果断地封锁了现场

并且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询问

“这血迹是不是你的,它怎么还在不停地扩散

像身体的汁液领着骨肉向四周飞奔?

那时候,他已经彻底睡熟了

一个死者,他回到了梦中

他再不能开口说话,惟一的权力

他可以躺着不动;

惟一的冲动

他可以借我的口回答生前所有的提问:

“被来历不明的东西

重重地击中,我是幸福的。

《雷声》一声声闷响,它们来自空处

云朵敲击大鼓,风暴举着石头往下丢

闪电引爆了炸药库……很显然

这不是人可以弄出来的声音。

人的躯体中

也有巨响,几公里的寂静浓缩在一起

散步的中途,突然就会有两张急驰的货车

撞向同一棵大树。

超越了身体可以承受的震撼

犹如婴儿渴望移动的山峰

它们让人惴惴不安——我曾经在靠近越南

的一座山上,伐木、养马、种植木瓜

平静的生活,使我远离了惊吓

也很少在梦中参与集会或者谋杀

我喜欢这样的时光,我的家人

也乐意看见一堆焚烧的篝火,意外地

拒绝了所有方向的蔓延和一个方向的升高

但是,谁都清楚,这是假象

因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最容易忽略的

就是一声声的闷响,像木瓜落在地上

《光荣》在蒙古大草原

爱上一只蚂蚁,是一种心胸

如果爱上成吉思汗

则是一种光荣

光荣之中,最令人

绝望的那一种《在日照》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

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秋风辞》有人在我的梦中,不停地绕圈

苍茫的云南忽近忽远。

那是令人赞叹的

黄昏,落日的火,烧红了山峦

我问绕圈人:

“能否停下,让我在寒冷

抵达之前,多收集几筐火焰?

他缄默不语,低着头,继续绕圈

瘦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建设

一座秘密的小电站

《黑夜》起风了,用热水瓶把门抵住

屋子外的黄昏,潜藏着

我们共同的,对黑夜的敌意

而且,我们也不愿,把仅有的一点光

无谓地漏失。

与黑夜比亮?

从来

没有这样的先例

与黑夜比黑,这样的颜色倒是比比皆是

尽管落入俗套,但我们漆黑的床下

也的确拿不出半点,可以把黑夜之黑

比得无可救药的颜色。

一张白纸

从来都不是审判黑夜的证据

我亦曾试过,用生产墨汁的流水线

和黑夜妥协。

后来才发现

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一厢情愿

黑夜是具体的,找不到代表它的是谁

我高声叫喊,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风吹门开,热水瓶破碎

无形的压力和恐惧继续存在……

像身体里停着一列火车,我们乏力

却指望它能向别的地方开去

带着所剩不多的警惕,和抗拒

《虹山新村的压腿人》晚上8点左右,他都准时

在路边上压腿。

像精准的时针

强迫自己,刻板而准时地进行锻炼——

有时他的腿搭在梧桐树上

有时则翘起来,努力与路边的挡墙

形成锐角。

他已经习惯于把一条直腿

一次次压弯,且还在命令自己

“再低一点,再低一点……”

事实上,他的腿在运动中

已经变成了弧线,额头已经可以

轻松地抵着鞋尖;

如果再低一点

就将出现一个身体的半圆……

多少有些让人费解,这个压腿的人

他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皮鞋闪亮

醉心于反自然,却能把手中的

一串闪电,压入腿内,让骨头变软

我搬到这儿居住,已经三年多了

每次见他,我都会多看他几眼

仿佛我就是他体内躲着的

那一次有着暴力倾向的运动员

《凉山在响》红布马场坐落在炎山乡

从那儿看牛栏江,牛栏江是一条

细微的白线。

没有江水

波涛与河床;

没有向下的力量

想象中的巨人在赛跑

提着石头的摇篮,许多石头

被挤死在摇篮中

蓝色的漩涡也只能在想象中

被提及:

一股水流

与另一股水流相遇了

三秒钟的搏杀,其中一股被截断

它就像砍掉了头颅的死囚

在刑场上,用四秒钟

转出一个向内熄灭的圆圈

仿佛戏剧里的消亡

我去过红布马场,热血

激荡的地方,如今一派荒凉

堆积如山的马鞍子,精心雕镂的花纹

手一碰,特丹和鹰就变成了灰

掉出的几根铜条

类似于鹰的骨头,但不是……

都碎了,完整的只有时间的灰尘

以及大地美学的哀伤和悲悯

运铜的马,运铁的马,运盐的马

它们与运送陶罐的马

本来就存在本质的不同

坐在红布马场,我眺望四川

倾斜的山,那是大凉山

云南全部的春风

正向它吹去,我能听见

它发出的一阵阵石头开裂的

声响,持久回荡《一阵风的葬礼》空气主持,电光致悼辞

云彩默哀,雷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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