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可久散曲的 道化与雅化Word文档格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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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交游,使他创作了大量的小隐、山中、幽居、游仙等作品,它们与红尘的关系在若即若离之间。
韦金满《从小山乐府看张可久散曲的道教色彩》②,对张可久与道教中人的交游关系有详细的阐述。
因此,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中,张可久接受的主要是道教文化与隐逸文化的影响,而在他的散曲里,也浸透了道教文化的痕迹。
在时人的心目中,张可久也是一位隐士或者道人,如元末张仲深《子渊诗集》卷二《题张小山君子亭》一诗说:
我尝西湖谋卜居,前有水竹后芙蕖;
羁红縻翠眩人目,云锦倒映青珊瑚。
归来试问隐者庐,嘉葩美植同纷敷。
彩鸾踏孔夜不啄,文鸳陨粉秋生珠。
竹秉君子操,莲如君子清,我亭居其中,乐以君子名。
道人寓物不着物,岂唯物美唯德称,满帘花气香馥馥,一亭翠景风泠泠。
愿君志如莲,濯于泥而不染;
操如竹,拍霜雪而不零。
我今闻之当乞盟,制荷为衣竹为策,迥谢浊世全吾生。
张仲深与张可久同为庆元(今浙江省宁波)人。
他在诗中称呼张可久为隐士,为道人,完全符合张可久的散曲中表现的情况。
从散曲来看,张可久醉心于道士的生活,【双调折桂令】《游太乙宫》云:
华山高与云齐,远却尘埃,睡煞希夷。
踏藕童闲,携琴客至,跨鹤人归。
可知他到过当时全真教的活动地区华山,并对陈抟式的生活极为羡慕。
陈抟是北宋初道士,隐居华山,号称睡神仙,在道教典籍中他是吕洞宾的师友,到了元代,又被全真教当作做修炼内丹的成功者广泛宣传,名声大噪,于是元曲家也频频提及,张可久不过是其中的一位而已。
道教文化的熏染,使张可久深谙内丹修炼之道,【越调寨儿令】《桃源亭上》写道:
倒金莲,散金钱,先生醉骑鹤上天。
月影娟娟,霞袂翩翩,即我是神仙。
入蓬莱行见桑田,看梅花误入桃源。
溪头卖酒家,洞口钓鱼船,专唱我《会真篇》。
吕薇芬、杨镰的《张可久集校注》③,将末句提到的《会真篇》注为唐代元稹《莺莺传》中的《会真诗》,这是不对的,因为全诗都谈修道成仙之事,与艳情无关。
实际上《会真篇》是一部道书。
根据任继愈《道藏提要》第245条,《西山群仙会真记》五卷,施肩吾撰,南宋曾慥摘录是书,编入《道枢》卷三十八,题作《会真篇》。
到了元代,它成为内丹经典,曾慥也被列入全真南宗祖师名册,见李简易《玉溪子丹经指要》。
张可久在散曲中表现了大量的道教思想,大都符合该书的论述,尤其是关于内丹心性理论的内容。
如《会真篇》论述云:
是以从道受生谓之命,自一禀性谓之性,所以任物谓之心。
古先圣人,教人修道,即修心也;
虚心以还其实也,无心以除其有也,定心令不动也,安心令不危也,静心令不乱也,正心令不邪也,清心令不浊也,净心令不秽也。
金元全真教继承了这一思想,如全真七子之一的谭处端作词歌咏云:
道人心,处无心,自在逍遥清静心。
闲闲水云心。
利名心,纵贪心,日夜煎熬劳役心。
何时休歇心。
(《长思仙》)
修行心,包容心,一片清虚冷淡心。
闲闲无用心,灭嗔心,去贪心,寂寞清贫合圣心。
天生现本心。
(同上)④
张可久也有大量的论心之曲。
第一是无心。
按全真的说法,人生之初,心灵没有容纳任何外界事物的影像,等于一张白纸,因此生命能量诸如精、气、神等均完好无损。
修行者不能回到婴儿时代,却可以腾空后天接受的知识和影像,让心灵恢复到完整的浑纯状态,形成修炼内丹的基础,张可久【中吕红绣鞋】《仙居》说:
有客樽前谈笑,无心江上渔樵。
打渔之人,驾一叶小舟,出没于风波之间,宛然是世上追名逐利者的缩影,他们内心被贪欲、焦虑日夜煎熬,在通往死亡的路上飞奔。
他自己却早已脱离了名利的行伍,【越调寨儿令】《山中》云:
寡见闻,乐清贫,逍遥百年物外身。
糜鹿相亲,巢许为邻,仙树小壶春。
住青山远却红尘,挂乌纱高卧白云。
寡见闻是收视反听,关闭心灵的门窗;
乐清贫是不让心灵再去追逐外物;
与动物为邻,一则表示无贪残之心,二则表示象太古时代那样浑沌纯朴。
这就是以无心为本的道人心,也可称为水云心、休歇心、冷淡心。
只有以无心为本,人们才能不贪名,不竞利,不劳心,不劳力,如【中吕满庭芳】道:
急疏利锁,顿解名缰,是化解名利之心;
同调《金华道中》:
营营苟苟,纷纷扰扰,莫莫休休,厌红尘拂断归山袖。
是厌弃红尘之心。
其次是灭嗔心。
心灵的空白,不等于心灵没有波动。
婴儿也有悲欢,何况是成年之人。
全真祖师曾如是设喻:
一个道人在山中修行多年,自以为是心如止水。
有一天来了两个手持兵器的人,问他要吃的,他马上去煮些山果。
其中一人看到了,嫌伙食太差,勃然大怒,恶语相向,还要打翻铁锅。
道人不动声色,借口外出,在门外操了一根木棒,大喊两人出来,拼个高低。
两人大笑:
先生修行多年,原来只是如此?
起身便走,倏忽不见。
事见《盘山栖云王真人语录》。
所以,主动忘怀名利不等于在被动情况下也能经受考验,而张可久也还要考虑如何在名利的刺激下灭绝嗔心。
【越调凭栏人】说:
宝剑英雄血已干,玉府神仙心自闲。
炼霞成大丹,袖云归故山。
特别指出心波起伏的基础即气血业已干涸,外界任何震荡都不能令他心动,根本不在乎什么英雄落魄,怀才不遇。
【双调落梅风】道:
青山隐居心自远,放浪他柳莺花燕。
也隐喻在纷繁万事面前毫不动心。
总之,上述内容均合于内丹家的阐述,也表明张可久在内丹修炼方面已达到一定的造诣。
元代全真高道李道纯《中和集》说:
忘情养性,虚心养神;
万缘顿息,百虑俱澄;
身心不动,神凝气结,是谓丹基,喻曰圣胎也。
当这种心境出现之后,就可以着手修炼内丹了。
张可久已经符合这种要求,因此他屡以神仙自居。
?
眼南吕金字经?
演道:
一棹烟波湖上春,真,神仙身外身。
内丹家所说的成仙,实际指内丹修炼成功之时到达的境界,内丹的样子大约像一个剔透玲珑的圆球。
张可久是否炼成,无从知道,但他确实满心喜悦地描述过内丹,【双调沉醉东风】《气球》说:
元气初包浑沌,此囊自喜囫囵。
闲田地著此身,绝世虑萦方寸。
圆满也不必烦人,一脚腾空上紫云,强似向红尘乱滚。
这样的金丹,是数十年保养修炼精、气、神的结果,也是全真道教理想境界的极限。
接受这一理想的人,道化程度已非常之深了。
明代朱权评张可久的散曲有不食人间烟火气,指出了那种清虚恬淡的道境。
这种概括是很有道理的。
我们可以说张可久的散曲体现了明显的道化特征。
这种道化加重了散曲的雅化倾向,但是道化带来的雅与宋词表现的雅有明显的区别。
中国诗体文学明显出现雅的特征,应从宋代开始。
宋代以前,诗歌风格众多,但在当时及后代都很少有人用雅字去形容某个诗人的风格。
到宋代婉约词兴盛起来之后,雅的特征明显出现,而后代人评晏殊、姜夔等人的词作,都用到了雅字。
婉约派重视借景传情,表达含蓄蕴藉,避免了粗俗与质朴,显得雅致,这是雅的主要含义。
豪放派词人表达感情激扬喷薄,毫不遮掩,就不能称为雅。
但是,讲究情感的含蓄表达,并不意味着词人不愿意表达情感,或者是极力淡化情感。
例如姜夔的词,向来有清空骚雅之称,但这并不意味他努力消解自己的情感,只是不愿意说得太实太露罢了。
如张炎在《词源》中,称白石词如《疏影》、《暗香》、《琵琶仙》等曲,不惟清虚,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但是,这种清虚骚雅的词作,绝非无情之作,而是情致动人的作品:
矧情至于离别,则哀怨必至;
苟能调感怆于融会中,斯为得矣。
白石《琵琶仙》、秦少游《八六子》,离情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乃为绝唱。
在张炎看来,《琵琶仙》等词的成功,在于情感的哀怨真切以及表现情感的高超艺术,两者缺一不可。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
姜尧章词清虚骚雅,每于伊郁中饶蕴藉。
可见骚雅不排斥感情,情感表现是骚雅不可缺少的成分。
朱彝尊《词综发凡》说:
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
⑤他说的雅就是言情而不秽,并非让情怀淡化到虚无状态。
总之,消解世情、超凡脱俗既不是宋代多数词人的生活目标,缥渺虚无、清虚简淡也不是他们追求的风格,因此宋词表现的雅与张可久表现的雅并不相同,因为张可久的道化,是努力追求情感淡化的表现。
张可久的散曲很少描写实实在在的世事,形神毕现的细节。
关汉卿的铜豌豆,王和卿的大蝴蝶,浸透着俗气与蒜酪味,诙谐泼辣,但都没有出现在张可久的艺术视野里。
这种特点,有点类似于姜夔的清空,但它显然不是一种单纯的艺术追求,而是与他的思想涵养有关。
如上所述,张可久的散曲以写景、访道、隐居为主要内容。
作为一个小吏,并非没有机会广泛结交,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另有迷醉。
他在道教的天地里尽情遨游,自然就疏远了人世;
作为道教涵养的结果,情感的淡化就必然表现在张可久的散曲中。
偶然出现的情怀散淡,属于常人的感觉,与道化没有必然联系,也不需要长期的调控与涵养。
一贯性的情感淡化则不同,它来自于始终不渝的追求。
本来作为作家,他的情怀必然要在诗词歌赋中流露出来,但在张可久散曲中,几乎看不到那种生动率真的世俗气息,作为沉沦下僚的人,也没有多少抑郁悲愤的表现。
眼中吕卖花声?
演《客叹》中十年落魄江滨客,几度雷轰荐福碑,男儿未遇暗伤怀之语,被许多人用来概括张可久散曲的思想内容,但十年一词却说明这是早年的作品,因为他混迹下僚至少也有三十年。
这种悲愤的存在,说明他并非天性超脱,而是经历了从起初的不平静到后来的平静这样一个过程,其中道化的作用不可低估。
现实的黯淡使他痛苦,但是他接受了全真教将世俗生活、荣华富贵以及英雄历史视作虚无的思想,追求着内丹心性的境界,从宁静恬淡到金丹脱壳,步步深入,不但与牢骚满腹的前期曲家不同,与后期许多世俗气息很浓的散曲家也有所不同。
散曲大家如马致远、乔吉等人多借道教的虚无观进行自我安慰,而张可久却在努力消释那些需要安慰的情怀,淡化往日的失落与悲郁;
这种努力使他后来不需要多少自我安慰就能获得心理平静。
在许多散曲中,他的情怀淡化到即将逸出社会的地步,所未忘却的只是词章之工。
艺术追求与他的无限淡泊的情怀结合,形成了小山曲的雅丽;
在这种风格统领下,景语胜于情语,并由悠远的道韵,支撑着工丽的语言。
例如?
眼越调小桃红?
演《鉴湖夜泊》:
鉴湖一段水云宽,鸳锦秋成段。
醉花间影凌乱。
夜漫漫,小舟只向西林晚。
仙山梦短,长月满天,玉女驾青鸾。
在这首曲中,我们品不出世俗喜怒哀乐的情味,看(转下页)(接上页)不到驰逐往来的人影,也不能指出鲜明的个性和思想,甚至无从了解他要表述的现实内容。
一连串的景语,构成了清丽的画面,主调是仙山梦短,长月满天中透露的悠远道境。
最富动感的醉舞一句,也仅存影迹,如云烟飘拂于仙山杳梦之中,与散曲固有的欢快活泼情调很不相同,而是近似于全真谭处端《太常引》的词境:
非僧非俗亦非仙,茅屋两三椽。
白石与清泉,更谁问,桃源洞天。
一炉宝篆,一瓯春雪,浇灌净三田。
闲想谷神篇,不觉松枝月圆。
在为数众多的散曲中,张可久表现出他淡化到不留影迹的情怀。
他的英雄业迹之心已消磨殆尽。
宝剑英雄血已干,甚至连一丝慨叹也没有。
他的功名之念不复存留,【正宫塞鸿秋】《道情》:
一身行路难,两鬓秋霜染,老来莫起功名念。
【双调水仙子】《次韵》:
名不上琼林殿,梦不到金谷园,海上神仙。
往日怀才不遇的心事,在吟咏间已化作一缕青烟。
他对世态人情全不关心,甚至连旧有的交情也逐渐忘却,【双调落梅风】《碧云峰书堂》:
人间自晴还自雨,恋青山白云不去。
【正宫端正好】《渔乐》:
市朝远,故人疏,有樵夫做伴侣。
这些内容与曲境交织在一起,形成小山曲风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此,宋词的雅,有的是富贵者的雍容闲雅,有的是高洁者的萧散淡雅,而张可久的雅是文化修养与道教修养相结合的产品。
南宋以来,理学家也讲心境的静虚,但与张可久追求的道境区别甚大。
元代理学家吴澄《静虚精舍记》说:
学静虚者,亦曰敬以存其心而已。
所存之心何哉!
仁义礼智之心也,非如异教之枯木死灰者。
他们对人生之情,世俗之感并非全盘否定,一概弃绝,而是分出是非好歹,去伪存真。
因仁义礼智而发的情怀,是天理流行的表现,不但不抑制,还应大力弘扬,这就使得他们修养出的心境,并非远离尘世,而是静后见天地外物,自然皆有春意妄念不起,恶事不留,此心廓然豁然,与天地同其静虚。
但是张可久的心魂里,却没有人世感召的内容,他的春意寄托在远离尘世的清梦里,在不染着世念与事物的空灵之境里。
在这种比较中,我们更可以看出张可久散曲雅化与道化的密切关系。
注:
①《元代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
②《道家文化研究》第9辑,1996年。
③《张可久集校注》,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年。
④《谭处端刘处玄王处郝大通孙不二集》,齐鲁书社,2005年。
⑤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辑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